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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陶伶娣也信,那王洪文、陈阿大不也是和汪永富一样的?她把汪永富抱紧了:“亲爱的,你将来会做大事的!”

  汪永富把陶伶娣抱得更紧了:“我们结婚吧伶娣,我汪永富保证能比你原来的那个小白脸有出息。”汪永富趾高气扬了,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可以超过那个小白脸。

  陶伶娣把汪永富一推:“死鬼,都是你做的缺德事,坏了我的名声,被人家退了婚,你要是不对我好的话,你就是被狗吃掉了良心。”

  “我娶你还不好吗?”

  “不行,我现在还不能嫁给你,我爸爸对你的印象不好,你不能到我家去做招女婿。”

  “当然不去,我堂堂的汪永富,还会到一爿大饼店里去当招女婿,那是丧失立场的!”

  “不做招女婿我们住在哪,就住在这间小破庙里吗?这里连放马桶的地方都没有呢!”

  汪永富笑了:“别担心,到时候就会有房子的,这事情我早就准备好了。”

  “在哪?”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这许家大院子里。睡吧,天亮了我带你去看看,包你会满意。”

  陶伶娣接受那年的教训,不敢睡得太死,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把汪永富喊醒,想要看房子去。汪永富果然带着陶伶娣走过备弄,走到许达伟住的东西厢房的前面:“看,就是这里。”

  “是东面还是西?”

  “东西两面都是的,将来我们造一堵墙,把东西两座房子连起来,大门朝南开,就像是北京的四合院子似的。我到北京串连的时候就住在一个走资派家四合院儿里。”

  “这房子里现在不是有人吗?”

  “这里面住的是地主婆和老右派,可以把他们赶出去,让我们之间换换位置。”

  这一对露水夫妻在晨光曦微之中计谋着许达伟和柳梅的房子,可那柳梅和许达伟还在睡梦之中。他们在十七年前也做过露水夫妻,他们也在晨光曦微之中计谋过未来,计谋着造福人类,造福社会,却从未计谋过别人的东西。可悲。

  第六回 大院之战

  汪永富要吃窝边草了,他从他的“横扫一切”战斗队中抽出几个人来,开辟第二战场。他宣称,前远居民委员会和前远五金零件厂的政权和财权都不在无产阶级的手里。林阿五是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对地主资产阶级亲,对无产阶级恨。解放以后,林阿五一手遮天,使得许家大院这个地主和资产阶级的黑窝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清理。现在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了,要进行大调整,大清理。所谓的调整当然包括各家的住房在内。

  汪永富还要自我表白,说,这不是他和林阿五有什么过不去,林间五对他不是有恨,而是有恩,可是没有办法,这是两条道路的斗争,是不可调和的。

  那时候要批斗一个人,首先是要坏掉此人的名声,那就是贴大字报。大字报并非是什么新发明,古已有之。古代民间的大字报叫作黄莺或黄阴,是把内容写在一种黄色的草纸上,乘晚上无人的时候到处贴。贴在厕所里,贴在墙角上,贴在电线木杆上。它的内容大体上有两种功能,一是揭露别人的隐私或制造谣言;二是有话无处说,有冤无处伸,便到处飞黄莺。这种民间的土方一贯被认为是一种不正当的手段,“文化大革命”却可化腐朽为神奇了,化黄阴为小字报,大字报。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成了主要的斗争武器,成了古为今用的极其生动的事例。

  汪永富先出了一期关于林阿五的大字报,就贴在大院右库门外面的白粉墙上,字写得很大,一排边拉过去十多米,把个林阿五骂得狗血喷头。

  批斗林阿五的大会跟着而来了,小戏要大做,假戏要真做,许家大院门前的空场上搭起了一座台;台也不高,离开地面三尺不到点。许家大院的门前也曾经搭过台,那是民国初年有些跑码头唱滩簧的草台班子,在这里搭起台来唱苏州滩簧,唱绍兴戏。有那不领市面的老太太还以为又唱戏呢,说是这年头谁还有胃口来看戏?

  “不是唱戏,是斗林阿五的。”有人告诉老太太。

  “阿弥陀佛,林阿五是好人,斗他作啥呢?”

  “走走过场,做做样子呗,大大小小的当权派都要斗一次的。”

  林阿五被两个青年人抓住膀子,押上台。林阿五走到台上便把膀子一甩:“大佬倌,不要推推搡搡的,我会走路。”林阿五叫人家的小名了,那个大佬倌套着林阿五的耳朵说:“阿五叔,忍着些,要做得像一点。”

  林阿五忍着了,向左右一看又不免叹气,他们把许达伟、费亭美,还有那个过去的大烟鬼许逸民也拉到台上来陪斗。许逸民如今虽然不抽大烟,却已经七十多岁,坐不稳,站不直,不叫他低头认罪的时候他也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还有一个小老太婆缩在角落里,那是朱子宽的老婆。朱子宽逃到台湾去了,又重新讨了个老婆,可他留下来的老婆还要当作反革命分子的家属来陪斗。

  汪永富跳上台去,历数林阿五的罪状,说他千方百计地照顾地主婆费亭美,不仅没有斗争过她,还给她留下东西六间大房子;还有那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许达伟,从来没有好好地劳动改造过,现在倒当了技术员。你们看,那些老地主,大烟鬼,反革命分子的家属,哪一个不是吃得好,住得宽;他林阿五有没有看一眼,无产阶级都住在小棚棚里!走资派林阿五,你认罪不认罪……

  汪永富有经验,在批斗大会强大的攻势下,只要这么一顿数落,那些走资派马上就会低下头,连呼:我该死,我有罪。他们怕打,作乖点。

  林阿五却不买账:“笑话,这些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居民委员会是没有权力分管房子的;你汪永富要是会画图纸会算帐的话,我也会让你做技术工作的;我是什么走资派呀,我林阿五哪一天‘资’过的?我从小在前远巷里摆摊头,养活一个瘫子,养活一家五口。我有什么好打倒的呀,我至今还没有站得起来呢!说了不怕人笑,我家的定量肉都买不起,肉票都是送给人家的。你打吧,我这个芝麻绿豆官当不当都一样,没有什么油水……”林阿五大举反攻了。

  汪永富连忙带头喊口号,要把林阿五的气焰压下去:

  “打倒林阿五!”

  “打不倒的!”林阿五在台上也举手高喊。

  “林阿五罪该万死!”

  “林阿五没有罪,不会死!”

  “不能让走资派滑过去!”

  “走资派不是我!”

  这一台戏唱得很热闹,斗人的和被斗的唱着对台戏。“文化大革命”在上层是悲剧,是闹剧,到了底层却又把滑稽戏加在里面。

  汪永富火了,跳上台去在林阿五的后脑勺上一个巴掌,揪住林阿五的头发,揿他的头。

  台下有许多人立即齐声高喊:“要文斗,不要武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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