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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林阿五无路可退了,只好装作发脾气,他把眼睛一瞪:“不许你乱说,无产阶级从来就不主张乱搞男女关系,这种资产阶级的思想很可能是你传给他的!”林阿五倒打一耙了,其目的是吓唬吓唬人的,要不然的话,这芝麻绿豆官就没有权威。

  陶金根的老婆反驳了:“阿五,你这话可是不能瞎说的,我家老头子一生一世是个规矩人,从来没有嫖过女人,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啊呀,有思想不一定就是有行动嘛,他的资产阶级思想你怎么能看得见呢?……这样吧,”林阿五判官决定私了,“我们前运五金零件厂马上就要开工了,把小瘌痢调到厂里来,省得住在你们家里搞得不三不四,说也说不清楚。”林阿五的这一着棋还是走得很高明的。

  陶金根夫妇千谢万谢:“阿五,你这就帮了个大忙了,总算替我们把这个脓头挤了出去。”

  “好吧好吧,别拍马屁了,回去把大饼做得好点,现在大跃进,人家来不及烧早饭,都是弄点儿大饼啃啃的。”

  陶金根夫妇走了以后,林阿五差人去把汪永富叫来,照例先把他批评一顿:“你是怎么搞的,奸污人家的黄花闺女,公然在大路边发生性行为,你该当何罪!”

  汪永富果然一吓,首先就矮了一截:“我……我是有错误,不过,我不是强奸,她也同意的,我和她都没有结过婚,我娶她好了,这是合法的。”

  “娶她,你还想吃天鹅肉呀,老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到前远五金零件厂来工作,总比你在那里做大饼好点,是产业工人哪,说起来也好听点,将来找个老婆也容易。”

  汪永富一听就同意了,这是个好主意,当产业工人,当车间主任,当厂长,可以一步一步地爬上去,这比做大饼油条好。做大饼是永远不得出头,出到哪里去呀,至多只是个大饼店的老板而已:

  “谢谢你了阿五叔,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汪永富说的是心里话,他当时对林阿五确实也很感激。

  “别谢了,你明天就搬过来吧,住在一号门里的一间小房子里。那房子有点破旧,你收拾收拾就行了,总比你住店堂里舒服点。再说,那店堂里你也不能住了,人家看你是眼中钉,你和陶伶娣也搞不清爽。桥归桥,路归路,以后你在巷子里碰到陶伶娣的时候,她走左面你就走右面,擦肩而过的时候你把头转过去。”林阿五算是把这件事情办完了,连往后的双方关系也交代过了,双方满意,他也满意,觉得又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体。

  林阿五当芝麻绿豆官也有信条,他觉得不管是做官还是做人;都要以积德为本,要尽量为别人排忧解难。遇事不要火上加油,不要落井下石。只要能向上面交代得过去,就不要把事情做绝,不必和人过不去。即使一时交代不过去,那就尽量往后拖,共产党办事叫搞运动,运动是没有长劲的,运动过去了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老实说,林阿五的信条都是从各种劝世文里得来的,是中国民间儒教和佛教的混合体。在民间传播儒佛二教的人倒不一定是教师和僧侣,而是那些说书的。说书人也传播江湖义气,所以林阿五也相信有恩不报非君子,有仇不报枉为人,这种思想造成了林阿五的立场不稳。林阿五认为费亭美是他的大恩人,当年买他的西瓜,给他房子住,每年瓜果上市时去向她借点儿小本钱,费亭美从来没有回断过,反倒问他够不够。所以,当费亭美被定为地主婆并没收许家全部房屋的时候,在讨论给费亭美留多少住房时,林阿五暗中帮忙,多算人口,才把那东西厢房留给了费亭美。别看那是厢房,加起来也有六间呢!

  许达伟被打成右派后,判处押回原籍,监督劳动。许达伟的原籍是许家大院,按照字面的理解当然是要押回到许家大院来的。这事儿有点开玩笑了,那时候的所谓押回原籍都是押到乡下去劳改,没听说要从乡下押回到城里来的。不知道是什么人帮的忙,抓住“押回原籍”四个字做文章,要把许达伟送回城里,并且派人到城里来联系。林阿五一口答应:“没问题,我们接受,保证监督他劳动改造,重新做人。”

  许达伟的一家四口,就这样从太湖边的一个山村里回到城里来了。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大事,因为城里人有各种计划供应,最困难的时候也是饿不死的。

  林阿玉说是要督促许达伟劳动改造,其实也没有怎么去督促他,倒是想方设法为他找个职业。开始的时候叫他在居民委员会里写写标语,发发票证,后来办厂了,便叫他到厂里去做工。大跃进的时候白手起家,见缝插针,全民办厂,确实倒也解决了一些人的困难,光是前远居委会就有能力安排了汪永富和许达伟……

  许达伟先是在厂里做杂工,后来做车工,做钳工,再后来被人称之为九级工。所谓九级工要作解释,有许多幽默离开了当时的环境是无法理解的。当时工人的最高技术等级是八级。当年社会上的坏人被分为九种,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右派分子;叛徒、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被列为九类之末,而且名声很臭,被称为臭老九。可是有很多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厂里做工时,这些人学起技术来都很快,很快地就超过了一般的工人,因此,臭老九就被戏称之为九级工,比八级工还要高一点。此种复杂的幽默不解释是无法理解的,如果辞典里不收此条的话,再过几十年就无法理解了,作者所以不惜笔墨也就是为了留下一点历史的真迹。

  再说那个林阿五,他的所作所为也不是无人攻击。上级认为他右倾,下面也有人认为他对牛鬼蛇神太客气。大院里的那个胖阿嫂就可以代表,她对林阿五就很有意见,因为她想扩大一点住房都办不到,而林阿五却让地主的一家人住得那么舒舒服服的。所以胖阿嫂背后老是攻击林阿五,说他立场不稳,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但她也不敢太咋呼,因为她的男人也替许家老太爷当过保镖,是地主阶级的帮凶,比孝子贤孙还要坏一点。

  上级领导明知林阿五右倾,但也只好随他去,撤换一个局长并不困难,撤换一个居民委员会的主任却不容易,谁去当,谁又比林阿五更了解那些居民的历史状况呢?

  第五回 唾手可得

  “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吹响了,这号角的声音十分奇异,有人听起来是悲枪而凄厉,有人听起来却是激动不已,夜不能寐,好像服用了兴奋剂。

  汪永富首先激动得睡不着了,这一次睡不着倒不是想陶伶娣,而是觉得时来运转,天赐良机。他要投身于“文化大革命”了,他不害怕“文化大革命”是什么钓鱼,因为他是一条小毛毛鱼,小得钓不上钩,任何会钓鱼的人都不会钓他这样的鱼,钓它何益?汪永富相信一句流行的语录,这语录虽然不是毛主席的,却好像是对他说的:“无产阶级在革命中失去的是锁链,得到的却是全世界!”他汪永富学徒出身,“前远五金零件厂”的钳工,工人阶级。他住在许家大院一号门内那间透风漏雨的破屋里,一条棉被,几件衣衫,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得到的虽然不是全世界,却也不会永远不能出人头地,永远被人瞧不起,那时候……那陶伶娣会像蝴蝶一样扑到自己的怀里!

  汪永富不上班了,整天在外面参加静坐绝食,游行示威。他曾经在市政府的门前绝食了三天三夜,支持学生们提出来的谈判条件,他坚持绝食到最后一个,最后是昏了过去。学生们把他当作是工人阶级的代表,纷纷到医院里对他慰问,使得汪永富的名声大振。他在医院里没有住满两天,立刻出院成立了第一个工人阶级的战斗队,“横扫一切”战斗队。到了两派武斗的时候,汪永富又用厂里的圆铁和钢板做成大刀长矛,晚上在前远巷中操练,他们齐声高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把长矛在弹石路面上拖得哐啷哐啷,制造出一种恐怖的气氛,吓得前远巷里的人家都关紧了大门。

  在攻打“敌人”的桥头堡时,汪永富立马横刀,面对着刀光剑影,充满了一种大无畏的革命激情,激动得热泪盈眶,难以自禁。要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发动了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他汪永富只能永远饥寒交迫,永远做奴隶,永远……冲呀,同志们!

  怕死而活下来的人是懦夫,不怕死而死掉的人算拉倒,不怕死而又没有死的人最狠。汪永富当然没有死,因此更有了名声,当上了三方联合司令部的副司令,人们直呼为汪司令。好在当时也无人追究他到底是什么级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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