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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下部

  第一回 燕归来

  时间是一种高值易耗品,得来不易,消耗起来却很容易。才几度春秋啊,一下子就花掉了十七个年头,我也由青年变成了中年。

  回想起来,人在年青的时候,多少都有点志在千里,都想干一番事业。到头来,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人并不多,大多数的人只是做了一点事情,有些人到最后总结的时候,甚至回答不出此生到底做了些什么,仅仅是活了一世而已。

  我曾经受过许达伟的影响,又受了史兆丰的诱惑,解放以后居然也雄心勃勃,要干一番事业,便和史兆丰一起参加了西南工作团,想到边疆去建立功勋,去见识见识巴山蜀水。说穿了就是想去看看名山大川,见见世面。结果是史兆丰进了青海,我在四川一蹲就是十七年,在一个机关里当当办事员和秘书什么的。

  十七年中,我和苏州的联系逐渐减少,音讯日稀。分别之初,大家信来信往,互诉衷肠。到了反右派以后就不绝如缕了,和我有信件来往的只剩下了一个张南奎,每年通信也只是一两次而已。从信中得知,我们兄弟八人除掉罗非当了个助教之外,其余的人谁也没有干出什么事业。不仅干不出什么事业,逢到运动还要倒霉。许达伟和朱品都成了右派,史兆丰在肃反的时候就发现他有什么历史问题……

  许达伟和朱品打成右派,都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一个玩世不恭,一个是信口开河,再加上家庭出身又是地主,不打你们的右派还打谁?我算得胆小怕事了,还被反了右倾,下放劳动了一年。至此我才明白,现在不比从前,你不能去干一番什么事业,因为所有的事业都被别人包了,你的任务就是为实现别人的伟大事业去当一块铺路的石头。

  十七年来我也驯服了,小心谨慎,兢兢业业,也不想再干什么伟大的事业了。那种念头本来就是一时的冲动,而且是很模糊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我本来就胸无大志,不像许达伟那样想教育救国,实业救国,还要散尽广厦千万间,庇得天下寒士尽欢颜等等。胸有大志的许达伟已成为右派了,他家的广厦千万间也被作为地主的财产而没收了,也用不着他再去费什么心机。许达伟已经如此,我还有什么心思可想呢。一心一意地只想维持一个小家庭的生计,不为妻子儿女招惹罪孽;我已经是中右了,再向右边一歪便永世不得翻身,永远沉入谷底,妻子儿女都受牵连。

  我想安安稳稳地过点儿小日子,这也是一种阶级觉悟不高的表现,没有很好地理解世界是在不停地运动,所以邓政治也要运动,要一个接着一个地运动。运动者以此为乐,以此为业,被运动者想过安稳的小日子是不可能的,你不惹人,人要来惹你!

  到了第十七个年头上,“文化大革命”又来了。起初我当然不敢革什么命,深怕像反右派那样又是钓鱼,便死命地站在领导人的一边,成了铁杆保皇派,被造反派打得鲜血淋漓。后来造反派夺权,要我交出印章、档案、经费,而这一切又是上面规定不能交的。我是一个外来干部,平时执行制度又得罪过不少人,我估计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弄得不好要被人家打死。你被打死了谁也没有罪,有罪的还是你,你是畏罪自杀的。

  对于这种政治风暴,我有点经验,十七年前国民党要抓我们的时候,我们采取的方法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暂时避一下,等到真正的共产党来了,也就化险为夷。我看那些红卫兵和战斗队都有点像义和团,又有点像红枪会,不会太长的。光棍不吃眼前亏,赶快溜。

  想到溜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想起苏州的许家大院来了。我对许家大院实在难以忘怀,任何时候,只要一想起许家大院时心就往下一沉,把那往日的记忆全部勾起。青少年时期是何等的欢乐,何等的有趣,同学们相互之间单纯得像一杯清水加在另一杯清水里。虽然也发生过什么抓共党的风波,但那风波也很有趣。据说,吴子宽和许逸民后来也没有敢侵占我们的房子,原因是史兆丰的恶作剧,他在吴子宽和许逸民正准备搬家,而那解放大军又正准备渡江的时候,趁机写了两封信,又找了两颗手枪子弹装在信封里,信中写道:“胆敢再与我党的地下小组为敌,这颗子弹就是给你的!”署名是共产党地下先遣队。

  许逸民吓得要命:“子宽兄,说是抓假的怎么会抓出个真的来了!”

  吴子宽想了想说:“这里面有两种可能,一是那帮小赤佬故意吓吓我们,他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共产党的地下小组,这事我很清楚。二是他们本来是假的,一怒之下倒真的参加了共产党。目前,共党的地下活动很厉害,年青人都想去投奔。”

  “怎么办呢?”许逸民是个胆小鬼,他即使抽足了大烟也只敢高声唱几句昆曲或是评弹的开篇。

  “别怕,我们暂时不要搬家,我们不占他们的房子,就说明所谓抓共党的事和我们无涉。”吴子宽只能自欺欺人,但也只能如此自欺了。

  吴子宽和许逸民都没有搬家,那房子当然也就没有胖阿嫂的份儿了。胖阿嫂还转弯抹角地跟我拉关系:“小弟啊,你的那些把兄弟怎么不见了呢,没有关系呀,抓共党的事情听说也是说说的,不知道是谁放的空气,你们也算得上是共产党的话,那共产党倒不值钱!”胖阿嫂的价值观点开始改变了,她承认共产党是值钱的。

  张南奎根本就没有搬。他在私立学校里熬不下去,三日两头偷偷地回来看看,看看风声不紧就索性从那化纸炉内钻进来,睡到天亮再钻出去,那大门还是锁着,好像里面没有人似的。

  十七年来许家大院都有了些什么样的变化呢,还是那么幽静深远,花香鸟语吗?大跃进的时候张南奎曾经给我来过一封信,说是许达伟又回来了,是被遣送回家监督劳动的。朱品和阿妹也在,马海西和徐永也没有离开苏州。关于张南奎自己,他在信中先是说他结了婚,不久又说已经离了,至今还是单身一人住在四号门楼下的那个房间里。

  我就是根据张南奎告诉我的情况才决定逃回苏州,因为我可以和张南奎住在一起,一有风声就可以爬墙头,从那个化纸炉内逃出去。

  回去吧,回到那块我所熟悉的土地上去吧,不是逃亡,不是避难,是故地重游,是旧梦重温。有人把国家搞得乱七八糟都在所不计,你又何必对国事耿耿于怀呢?

  我对妻子说明了本意,关照她,就说我被“天不怕”战斗队抓去了,不知去向,杏无音信。那个“天不怕”战斗队当年是有名的无法无天,闷掉个把人是算不了什么的。

  我买舟东归了,有时候是混在大串连的队伍里,乘船坐车都不给钱。比起那些全国串连的学生来,我比他们更有行路的经验,许多人混在一起的时候我像是他们的领队。

  到苏州下了火车以后,我不进平门,故意过钱万里桥经石路,入金门,沿景德路把旧梦重温。这个城市的建筑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街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大字报。大字报贴满了墙头、橱窗,甚至封住了门。有些大字报没有贴牢,或者是受到雨水的浸渍,在墙上飘飘荡荡,悄然落地,地上也铺满了大字报的纸屑。许多商店都关了门,这使我想起了国民党临撤退时情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时也是满街飞纸,店门紧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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