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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这位贾大奶奶胖得出奇,她坐在自备的黄包车里正好塞满,旁边想放只手提包也没有空隙,可她自幼学得几手拳脚,行动还是比较灵便。这位贾大奶奶生平有两样嗜好,一是搓麻将,一是听绍兴戏。如果有好角儿到苏州,或者是麻将搭子称手的话,她会把什么事情都忘记。

  前些时万青田曾经把柳梅的事告诉过大奶奶,大奶奶听了暴跳如雷,说是要带几十个人去撕掉柳梅的皮,要把许家的那个小赤佬教训几拳头。后来因为开明大戏院来了名角儿,又来了几位搓麻将的老搭档,每天的输赢要有几百个袁大头。在紧张和兴奋之中倒把柳梅的事忘了。她对柳梅本来也就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没有更多的醋意,因为她和贾伯期早就成了名义上的夫妻。结了婚没有几年,贾伯期觉得这位太太像个女流氓,这位太太也觉得贾伯期像个假洋鬼子。于是,一个在上海经营他的洋行,一个在苏州看守家业,所谓的家业就是田地房产,还有两爿绸缎店。贾伯期在上海讨了个小老婆,她在家中也养了个小白脸。后来的兴趣转移了,去轧戏子,收那种漂亮的旦角做干女儿,照现在的说法是有点儿同性恋的行为或心理。

  万青田再来提起柳梅时,大奶奶正好输掉了两百个袁大头,这在当时也非一笔小数字,因此对柳梅的黄金美钞就特别感兴趣。她知道贾伯期死时不会两手空空,可就不知道这笔钱在哪里。万青田说得对,贾伯期留下来的肯定是美钞,因为贾伯期不欢喜黄金和袁大头,那玩意太沉。

  贾大奶奶把麻将牌一推,暂停,她要到柳梅那里去捞点儿回来:“小婊子,这美钞哪能全部归你?就算你也是个老婆吧,那也得三一三十一。”

  贾大奶奶吩咐备车,披上大衣,还叫门口那个听差的跟她一起去。这听差的实际上是个打手,身边有家伙的。

  大奶奶坐上黄包车,听差的跟在黄包车的后面小跑着向前。万青田以前也跟着老太爷的黄包车跑过,可现在怎么也跑不动了,跑了几步就喘大气。他到了巷口就叫暂住,索性叫了两辆黄包车,连那个听差的也不必小跑了,三辆黄包车飞奔着到了许家大院的门前。

  贾大奶奶的包车是有铃挡和喇叭的,到了门前叭咕叮当地一阵叫,就等于是现在的三辆小轿车同时停下来,确实也有点威风凛凛的。

  胖阿嫂正好也在大门口,连忙迎了上去:“啊呀,贾大奶奶,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贾大奶奶把这个比她瘦不了多少的人看了一眼:“啊,请问,你是谁?”

  “大奶奶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耿龙彪家的屋里。”

  “噢,那个当保镖的。还活着吗?”

  “活着也和死人差不多,瘫痪在床上呐。”

  “也好,省得再出去惹是生非。”这位贸大奶奶的话也有点流气。

  胖阿嫂就服这种人,就像小流氓见到大流氓似的:“是是,大奶奶今天来有啥大事?有事带个信好了,大冷天何必跑一趟呢。”这话真叫瞎拍马屁,大奶奶盖着大氅坐在黄包车上,她什么时候冷着,什么时候跑过一步的。

  大奶奶倒也没有计较这一点,她趁机大声吼吼:“听说有个小狐狸藏在这个大院子里,她偷了我家三千年的道行想成精,想逃离,没有这么容易!”

  胖阿嫂欢喜不迭:“要抓那条狐狸吗?我知道她在哪里,我领你去。”

  “不要你瞎起劲,打狗还要看主面,我要去找费亭美,还要找她那个缺德的儿子算账呢!”贾大奶奶在备弄里一面走一面大声嚷嚷。“那个小婊子,”狐狸变成小婊子了,“想逃也可以,一样不许带,夹着尾巴走!”贾大奶奶的嗓门特别大,备弄里又有回声,响得嗡嗡的。吴子宽家的人,许逸民家的人,再加上大翠、小翠和阿五家的那些小把戏,都挤到备弄里,闹得像失了火似的……

  我们在院子里都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都屏住气,作好救援柳梅的准备。只有阿妹把门稀开一点,伸头出去张张,说是看见一个女人,腰粗得像水桶似的。

  这一天倒也平静,没有发生什么揪头发和打架的事情。贾大奶奶和费亭美谈了一阵以后坐车回去了,据说费亭美也没有让步,她认为贾家和柳梅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不存在什么交人不交人的问题。两个人谈不到一起去,相约明天再见。

  第二天,正当我们等着贾大奶奶再来的时候,却冷不丁地闯进来四个警察,这四个人是趁我们毫无防范,敞着大门吃午饭的时候,无声无息地闯进来的。他们好像也不是急于抓人,而是东张西望,楼上楼下地走了一遍。

  “啊,好一个安静的所在,总共住了几个人?”一个警官模样的人随随便便地问,口气也不怎么严厉,弄不清楚他们是来作啥的。

  “总共八个人。”我说。

  “有一个是女的,对吧?”

  “唔。”

  “都是干什么的?”

  “学生。”

  “有一个是佣人,对吧?”

  “唔。”

  那个警官模样的人把帽子一脱,向我们微微点头:“请慢用吧,小弟弟。”走了。

  警察的来访把我们弄糊涂了,想抓人为什么又不抓,想探路为什么又不怕打草惊蛇呢?当然不是来瞎逛,最大的可能是来向我们发出警告:请你们赶快走,要不然的话,想什么时候抓你就什么时候抓你。

  “不能走!”许达伟的头昂了起来,头发往后这么一甩,这是一种渴望斗争的表现,“我们不能让邪恶的势力就这样轻易地达到目的。如果我们现在就落荒而走的话,倒说明了我们真是共产党的地下小组了,也说明了我们真是共产共妻。我们不能让那个贾大奶奶得逞,我们也要和警察周旋到底!”

  许达伟又重新发布命令,要我们把门看得紧点,又特别关照柳梅,一有动静便从那块太湖石上翻过墙头,躲到王先生家去。

  许达伟虽然发布着命令,可他也知道这种摔脸盆、爬墙头的办法都不是长久之计。他想了半晌的心思,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小弟,你看王先生这人怎么样?”

  我不假思索地说:“我认为他是个热心人,是一个很有学问,很有见识的人。”

  “对,我同意你的意见。”

  “大家也都是这样看的。”

  “我看……”许达伟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去和王先生商量商量,何况,我们在紧急时还要爬到他家的院子里去,事先也得把事情说说清楚的。”

  “你和王先生熟吗?”

  “谈不上熟,听妈妈说过,王先生是爸爸的诗友,这半辈子都在写一本什么书。”

  “如果不太熟的话,我们就喊徐永一起去,徐永跟他学二胡,他经常和朱老头儿下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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