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文夫 > 人之窝 | 上页 下页
二六


  许达伟从房间里出来了,他没有下楼,而是伏在栏杆上往下看:“谁呀?”那声音还有点不耐烦的意味。

  柳梅也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来微微地一笑。

  你看那个许达伟,那神情的变化真有点神奇,阴转多云到晴天,突然雷鸣电闪,惊呆得伏在栏杆上面,不笑、不答,也不点头。我的许大哥呀,你吓啥呢?你即使不能从栏杆上往下跳,也应该张开双臂,“啊”地一声奔下楼,这玩意儿我在外国电影里见过多次呐。

  还是柳梅比较老练:“能上去看看吗,你们的楼上我还没有去过,是不是和我住的地方一样的?”

  “啊……”许达伟这才啊了出来,“欢迎欢迎,请上楼……等等,我来迎接。”噔噔噔,一溜烟下了楼梯。这时候我倒希望他慢些,滚下来是会大煞风景的。

  许达伟走到楼梯口,柳梅已经主动伸出了手,让许达伟把她搀上了楼。这大概是一种礼节吧,其实柳梅是用不着搀的,她闭着眼睛也可以上下这样的楼梯,因为这架楼梯和她家的楼梯没有任何区别。

  柳梅和许达伟并肩站在外走廊上,翘首远望……

  我们这里也看不远,柳梅却说:“你们这里比我那里敞亮,我那里看出来就是一堵高高的风火墙。”

  许达伟活过来了,恢复了他的原样。慷慨激昂:“都一样,这围墙里的大房子就是一架鸟笼子,我的祖宗高兴的时候就把它托在手里,看看里面的鹦鹉和画眉。”

  柳梅睁大了眼睛:“是嘛……你的祖宗自己也在笼子里呀!”

  “对对,你说得对,大家都关在笼子里,看不见外面的天地,可有许多人却心甘情愿地被关在里面,你把她放出来,她还要钻进去。可悲。”许达伟讲起这一套来十分流利。

  柳梅听得很有兴趣:“看起来,你是这个世家的叛逆。”

  “可以这么说,但也是一个十分软弱的叛逆,我只是从上房搬到别院,从大笼子搬到小笼子里。可是我要和朋友们一起,为冲出这个牢笼作好准备!”许达伟捏起拳头,轻轻地一劈。

  “能带上我吗?”柳梅的眼睛这么一乜,似真似假。

  许达伟也很灵敏,立刻抓紧抛过来的缆绳,拴得紧紧的:“那就说定了,你带着我,我带着你,我们一起冲出去!”许达伟伸出手来:“请,到里面去坐一会。”

  许达伟和柳梅紧挨着进了房间。我和史兆丰站在楼下挤眉弄眼,连阿妹也在那里笑嘻嘻的,这位大姑娘现在也懂得了许多事体。

  “笑点啥呀,阿妹,快向楼上送点茶去”

  阿妹把身子一扭:“不去!”笑着回到厨房里。

  阿妹当然不能去。许达伟苦等了三个星期,在备弄里走了几十个来回,甚至在六号门的门缝里窥视过,只是想看一眼而已。现在,柳梅居然到了房间里,别说来人送茶了,来个凤凰献宝也是多余的。

  许达伟领着柳梅进入房间时,简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收拾哪里。他和朱品住在一起,那个乱头势就不能提,满墙都是画稿,满地都是纸片,所有的凳子和椅子上都堆满了画册和书籍。张南奎曾经对他们提过意见,而且愿意为他们效力。可是朱品不同意,他认为越乱越好,艺术不能整齐划一,许达伟也放任自流。现在好了,贵客来了,坐在哪里?

  许达伟也能急中生智,拍拍他的床沿:“请在这里坐吧,对不起,我们的房间实在乱得不像话,早知道你来,我们就会收拾得整齐些。”

  柳梅很随便地向床上一坐,手搁在床头的书桌上:“这样好,自然。你别把我当客人,我以后也不再叫你许先生,人与人之间应该恢复真诚,免掉一切虚伪。”她很巧妙地一下子就缩短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许达伟高举双手:“我赞成,我以后也叫你柳梅。人们往往把虚伪当作规矩,当作礼节,我们可不必为它去浪费时间和精力”

  柳梅抿嘴一笑:“那你刚才为什么还要对我虚伪,说什么对不起。”

  “因为……刚才……我看到的是一个,是一个讲礼节,爱整洁,过惯了高雅生活的柳梅……”

  柳梅咯咯地笑起来了:“真的吗,难道我给你的印象是如此的可怕?”

  “不是可怕,是山村的牧童仰望着高山上的一朵白莲。”许达伟情之所至,突然来了点诗意。

  柳梅坐在床沿上,伏在书桌子上,抬起头来仰望着许达伟,嘴角带着笑意,眼光像一泓春水,妩媚而又顽皮:“现在呢?”

  许达伟的诗意又跑光了,是跟着魂魄一起飞散的,他的灵魂被柳梅的眼睛勾出了丹田:“现在……现在你坐在我的身边。”灵魂出窍以后,语言也是笨拙的。

  柳梅的眼睛扑闪扑闪,有点眯细,好像是被许达伟那灼热的目光耀得睁不开似的:“是呀……我早就想到你们这里来坐坐,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你说得很坦率,这个大院子是有点像鸟笼,只有你们这一部分的笼门可以自由开启。你所以要从家里搬出来,和同学们住在一起,是不是也觉得那个笼子里太沉闷呢?”

  “是的,也不完全是的……”许达伟好像一辈子都在等待着这样的机会,向自己心爱的人倾诉衷肠。他向柳梅再走近一点,靠在书桌上,双手交叉在胸前,讲博爱平等自由,讲社会的不平与黑暗,讲住房的不公和寒士,吟杜甫的那首诗。他的眼睛有时看着窗外的天空,把憧憬寄托与白云;有时直愣愣地看着柳梅,把腑肺交付与知音。他的话像高山上的泉水,从窗外的白云间一直流到知心人的面前。他还从来没有如此系统而明确地讲过自己的理想,思想有时是为了叙述才明确起来,特别是为了争取别人的赞同与爱怜。

  柳梅的双手托着下巴,听得简直入了迷。这些话她好像也曾听人说过,也曾在什么书刊中读过,可总不如许达伟说出来那么有感染力。在许达伟娓娓道来之际,她把自己所熟悉的人都过滤了一遍,觉得那些人都是行尸走肉,包括她自己在内,只有许达伟才是胸怀大志,善良有为。情人的眼里出西施是指男人而言,女人的眼里是出英雄的。

  “达伟,我真羡慕你,你活着有目标,有奔头,不像我,我到底为啥活着咱己也说不清楚,像浮萍似的飘来飘去,任凭风浪的欺凌……”柳梅低下了头,声音也变得低沉。

  许达伟的心都皱起来了:“柳梅,我们早就约定了,不再虚伪……我总觉得你内心有许多痛苦,你一个人住到这个大院子里来,几乎是与世隔绝,这事情的本身就是莫大的痛苦。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你的亲人又在哪里?我不想打听你的私事,可我想为你赴汤蹈火,使你幸福、使你活得愉快而有意义……”

  柳梅的眼泪流下来了,无声地往下流,不是悲伤,不是哭泣,是感动与感激。她所碰到的男人都是想从她的身上得到满足,从未听说有男人愿为她的幸福而赴汤蹈火的。柳梅用泪眼看着许达伟,模糊中见他似乎是站在云雾缭绕的山巅,那么高大、魁伟,有一颗像宝石似的心放着光辉,梦中曾有几多回,就是他扑到自己的怀里……

  许达伟见柳梅流泪更是惶恐:“原谅我,柳梅,我不该提起这些事体,把痛苦的事全忘了,我以后也永不再提。”

  柳梅擦干了眼泪:“不,要提。我早就想过了,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我想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人,不知道你愿不愿听?说来话长而且是苦涩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