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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许达伟真是多才多艺,他不仅懂得社会而且懂得舞会,据说,他跳起舞来也是一把好手,什么狐步、探戈都会,潇洒自如,进退得体,有一种绅士派头,连马海西也服帖。马海西甚至怕和许达伟一起参加舞会,许达伟一参加,舞会的皇后便会依在他的身边,把个马海西丢在一边;尽管马海西是西装革履,许达伟仍然是长衫一件。

  到了礼拜六的晚上,门灯突然大放光芒,把那黑暗的备弄照得雪亮。

  四号门洞开,门内音乐声起,许达伟和马海西站在大门的两边,迎接陆续到来的先生和小姐。

  许家大院里骚动起来了,好像是我们在备弄里放了火,逼得那些紧闭在门洞里的人慌慌张张地往外逃,都逃到我们的灯光下来了。

  会拉二胡的王先生来了,手里还搀了个八九岁的小妹妹,他温文尔雅,向我们微微点头。

  那个守节的寡妇也来了,叫人十分惊奇,她竟然是那么年轻而美丽,穿一件短袖月白绸旗袍,一件自编的绿色开士米坎肩,前襟上挂着一枝犀飞利钢笔,看上去最多是大学一年级,但比大学的女生光彩照人,像一颗熟透了的樱桃水灵鲜艳。

  许达伟和马海西都看愣了,弄不清这位美丽的女士是谁,怎么会从后门进来的?马海西有点手足无措,还是许达伟见过世面,微微弯腰,伸出左手:

  “请进,小姐。”

  那寡妇掩口而笑:“许先生,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我就住在六号门里。”

  “噢!你就是那位……柳姐。”许达伟想起来了,六号门里是有个姓柳的小寡妇,是从上海搬来的。

  “不敢当,我叫柳梅,我们曾经在备弄里碰过头。”柳梅又笑了,掩着嘴,腰肢微微摆动,目光闪灼而顽皮,另有一种妩媚。

  许达伟想起来了,他有一次曾经在备弄里和一个女人撞了个满怀,说了一声sorry就走了,当时也没有看清是谁。“噢……对了,那是真正的碰头,实在对不起。请进,请参加我们的舞会。”许达伟深深地弯腰,伸出了双手。

  柳梅反而向后一缩:“不不,我是来看热闹的。”

  来看热闹的人确实不少,备弄里脚步杂沓,人声嘈杂:“喔唷,我还以为是许家大少爷办喜事呐!”

  二号门里的胖阿嫂来了,这么大的新鲜事儿她是不能不到场的。她的两个宝贝女儿大翠和小翠当然也要来,还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两个人都像是骨头轻得站不稳,老是伏在人家的肩膀上叽叽喳喳的。

  三舅在人群里看了一眼,说了一声“胡闹”,走了。

  吴子宽和许逸名联袂而至,向胖阿嫂打听消息:“这是做啥呀?”

  “做啥呀,开舞会呢,名门世家的许家大院,要被他们弄得低三下四的。”

  许逸名阴阳怪气地笑笑:“时髦嘛,将来还要开妓院,开赌场,开舞厅,赚大钱。”许逸名的话只是一种牢骚,却把胖阿嫂的脸色弄得有点不大自然。

  卖西瓜的阿五没有来,可他的五个孩子却一个也不少,像泥鳅似的在人堆里钻来钻去。

  真正的客人来了,三男三女,也不过六个人,可在备弄里却排成了一字长蛇阵,老远就听到了罗莉的声音:“啊呀,当心点。短命的马海西,哪能把别人请到这种鬼地方来呐!”那声音尖锐而清脆,有很高的频率。

  随着声音的靠近,罗莉出现在灯光的下面,她也使我们十分惊奇,这罗莉怎么也不像罗非的妹妹。她太时髦了,穿一条美国咔叽的西式短裙裤,一双长简尼龙丝袜,当年名贵的舶来品,价值三担米。上身穿一件宝蓝色的无袖绸缎上衣,绷得很紧,故意把一对乳房突在外面,头上还有一顶半球式的白色小帽,斜压在波浪式的长发上面。

  罗莉的这身打扮,使得马海西看上去也有点刺眼,自己的意中人今晚怎么会变得像个吉普女郎似的。

  罗莉也感到了众人的目光,自顾了一下,反而显得更神气。那也是一个开放时期,传统的穿着打扮正受到冲击,胆大的企图吓死胆小的。

  罗莉故意跳到马海西的面前,好像向他示威:“好呀,你骗人,把我们骗到这种死弄堂里。”

  “没有骗你,里面好着哩,别有洞天,连你的哥哥也很满意。”

  “别提我的哥哥了,他最好是住在铁匣子里,只要留两个洞洞出气。”罗莉说着便跨进门,“哟,里面倒是蛮好的。”她也承认事实,并不固执己见。

  里面当然是蛮好的罗,下面地板闪亮,上面彩色的纸带飘荡,红绿灯光,喜气洋洋。外走廊上开了三盏灯,灯光把庭院照亮了一半,使得那些花木湖石半明半暗。明处枝叶繁茂,暗处深不可见,好像我们的庭院是广阔无边。

  阿妹也来锦上添花,她把我们用剩的红纸条做成小花缀在树枝上,像农村的姑娘春天祭花神,纸花在灯光的照耀下,以假乱真。

  今天的阿妹也变了一个人,胡妈替她剪短了头发,换掉了那些罗里八嗦的衣裙,穿一件费亭美弃之不用的旧旗袍。费亭美的旗袍旧可胜新,质地精良,做工考究,使得阿妹成了一个颇有身份的女学生。

  舞会开始之初,跳的人少,看的人多。我们三个中学生也没有敢摆拆字摊,站在室内看;胡妈、阿妹还有从门外溜进院子里来的人站在室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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