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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姑娘向汪百龄看了一眼,这最后的一句话才算切入正题。

  汪百龄边听边想,浑身冷飕飕的。这可能是因为那姑娘的冷漠与清高,更主要的是觉得此种清高不凡的价钱太贵,属于“超现实主义”。说起来什么都不要,样样都看不起,可是一架钢琴要上万,高档组合音响也得三,四千,原装进口的贝多芬两百多元一套,他在新华书店见过的。有了钢琴还得有套大房子,还得搬出小巷子,要不然叮叮咚咚吵得左邻右舍不能睡,谁知道她怎么个激动法,很可能疯疯傻傻地弹到天亮,还得叫自己站在旁边陪她一夜。谁烧饭?谁扫地?第二天还得上课哩!高贵的姑娘啊,拜拜……再见。

  汪百龄后悔了,觉得还是第一次介绍的那位姑娘好,和那位姑娘在一起可以浑身发热,后来所以冷下来,主要是怕她会花钱。该死,这种现象他在学校里的女教师身上也见过,结婚之前大手大脚,结婚之后,生了孩子,就变得十分节俭。结婚之前也欢喜拍各种姿态的照片,大概是想看看自己的美,结婚之后也就不那么起劲了,美不美反正是有主儿的。旅游也不那么方便了,还得抱着孩子呢。冷餐馆里也可能去几次,那是带孩子去喝汽水,老夫老妻用不着装阔气,花不了几个钱,何况等到孩子能坐上桌子喝汽水的时候,他的工资也会加一点。汪百龄连忙再找大弟,如此这般,要他向小芳传话,他希望和第一次介绍的那位姑娘再见见面。

  小芳很快回话:“不行啦,那姑娘不干了,她说大哥太清高。”

  汪百龄哭笑不得,自己刚被一个清高的吓破了胆,怎么会又使别人感到自己清高呢?这清高到底是什么含义?息息吧,还是看看‘聊斋志异’。

  大弟,小弟和小芳暗中商量了,觉得这事儿也不能怪大哥太清高,主要是大哥有点自卑,觉得后方空虚,实力不够。买钢琴当然是特殊要求,一般地讲,彩电,冰箱,洗衣机还是必要的,组合音响太贵了,可以买一只分箱式的收录机。房子也很要紧,靠大哥分房子不知要等哪一年,不如把现有的房子翻修,装天花板,铺水泥地,那小天井也得修整修整,摆几盆花草之类。这不仅可以增加大哥谈判的实力,也可让苦了一辈子的老母适意适意。

  小弟发号施令了,他财大气粗,想到哪里干到哪里:“二哥,修房的事请你负责,花费算我的,各种装备我来买,我有几个朋友是经营家用电器的。”

  “没问题,装修房子我有经验,木工,瓦工,电工,管子工都是我的小兄弟。”

  “小芳,你也得动动脑筋,找一个家庭经济不那么富裕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家里什么也没有,见到这些也就很满意,要不然的话,她会要三角钢琴呐,吃饱了撑的,她到底会不会弹钢琴还是个问题,把个老实人吓得昏昏的。”

  小芳想了想说:“行,我那里也有困难户,家里至今还没有黑白电视机。等你们布置好,我领她到家里来见面,开现场会。”

  汪百龄觉得无聊,这是什么恋爱呀,简直是物质引诱,骗人上钩!

  小弟把手一甩:“不关你的事,我们是为妈修房子,买东西,因为你和妈住在一起,所以也有一半是为你。”

  汪师母也承认:“是呀,妈也要享几天福哩。”

  汪百龄无法干预了,只好让大弟伙了一帮人撬方砖,凿墙壁,拉来大量的黄沙石子白石灰,把个小天井堆得满满的。他们都是利用假日拼命地干,而且干时一丝不苟,完工,弄得满屋象个巨大的垃圾堆。

  等到工程结束,东西买齐,走进去一看,真是满屋生辉。抬头看,黑呼呼的屋梁和椽子不见了,白色凹凸的钙塑天花板,枝形的吊灯亮晶晶的;低头看,破碎方砖不见了,淡黄色的白水泥上划了格子,象拼木地板似的。双门冰箱放在厨房里,双缸洗衣机放在天井里,彩电和音响放在房间里;房间里有两张弹簧床,一套组合柜,连被子都是新的,眼下流行的结婚装备应有尽有,而且是中间偏上的。

  汪百龄看看很舒畅,住住很适意,用用倒也很方便。他虽然安贫乐道,但也不是禁欲主义,吃不到葡萄他认了,但决不认为那葡萄是酸的,环境优美确能使人心情舒畅,何必硬要使他的心上人受压抑,受熬煎。

  小芳跑来巡视了一番,也觉得是够水平的,只是那天井里还推着用剩的黄沙石灰和建筑垃圾,不优美。“快把那些垃圾搬掉,明天就开现场会。”

  大弟已经筋疲力尽,眼睛就熬得红红的,小弟出的钱,他出的是力,搬家具和运冰箱就不算了,那水泥地上一道道的格子线,都是他跪在地上划出来的。“好吧,我今天晚上再努力。”

  在城市里出运建筑垃圾可不太容易,如果不是偷倒的话,得跑出去五,六里。大弟一车一车地拉,拉到后来上眼皮儿没命向下坠,板车的栏板没关好,把黄沙和石灰洒在巷子里,亏得巷子里的人尊重汪百龄,才没有作违反公约的罚款处理。各家拿出扫帚把巷子扫得干干净净,小学生们还搬出洗脸水,洗掉那石灰的斑渍,使得那紫红色的六角水泥砖红艳艳的。

  小芳又领着一位姑娘来了,仿佛是踩着红色的地毯走过来的,很神气。

  姑娘在门口停了一下,没有看门牌号码,却看看那辆架在门外的雅马哈。这姑娘百事通晓,书本以外的知识面是很广的。她知道,门前停着轿车的人有地位,家里可能有不少香烟,老酒,土特产,手头却是很拮据的;雅马哈就有点野了,那是另有财源的。

  小芳喊了一声:“来啦!”汪百龄一家四口都迎到大门口,象接新娘子似的?这姑娘倒也有点象新娘子,穿一件三年前流行的麦尔登短外套,里面的绸棉袄,亮闪闪的,如果头上再插一朵红绒花,门口的炮竹响连天,那就是两三年前巷子里小打小闹的结婚场面。不过,这姑娘决无老式新娘子的羞涩或庄严,倒象是被邀请参观新居的,她似乎用不着小芳的介绍,就能对汪家的一目了然。那位是老太太,当然是不用说的,这样的老太太在她住的大院儿里也有,一辈子为别人而生活,过日子很精明,办大事却没有主意。那位肯定就是小芳的丈夫了,同在一爿厂里,平时虽然不认识,那套西装却是厂里发的。没有错,大弟为了替大哥争光,把那件厂里发的西装套在棉马甲的外面。那年纪较大的就是小学教师了,小芳事先介绍过,说是有风度,有学问,人也是挺老实的,没有错,象个老师,现在又不上课,为什么站在那里不肯坐?那穿皮甲克的老三倒很灵活,跑来跑去,又倒茶,又拿糖果,雅马哈就是他的吧,但也很难说,小学教师虽然买不起雅马哈,却保不定有个姑妈在香港做生意,一辆雅马哈给了老大,一件皮甲克给了老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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