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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贩世家(3)


  “其实也不算高价,我买来的虾每斤四角,卖出的是六角。跑三里路就要蚀掉一斤秤,虾在路上会滴水。算下来,熬了一夜天,跑了六十里,也不过赚了两三块钱。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在办公室里漫谈一天,还要比我多赚点。”

  我听了很不舒服:“这怎么好比呀,我们是为人民服务,你是为了自己赚钱!”

  朱源达也不服:“我不是为人民服务呀?我不服务他那油锅里有虾炸吗?”

  咦!这是什么歪理,必须予以反击。我站起身来,指指戳戳地说:“你卖官价就是为人民服务,卖高价就是投机倒把的行为,这个问题是很严重的!”

  朱源达突然意识到他所处的地位,像皮球泄了气:“好同志哎,你不做买卖,不懂价钱。货真才能价实,菜场里根本就没有货,那牌价只能挂在那里哄人,是假的!”

  “你敢!……”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把过分重的话忍在肚里,但还是向前跨了一步,气势汹汹的。

  朱源达连忙抱拳打拱:“好好,我不说了,求求你,替我写个检讨吧。”

  这下子被我抓住了:“你既然没有错,还写检讨做啥?不写!”

  朱源达拉住我的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纸:“啊啊,别生气,我错,我是资本主义!随你怎么写都可以,写得高点!老朋友啦,我十几岁的时候便认识你!”

  我的心软下来了,坐到写字台旁,拿起笔,可是不得不问一问:“你能保证下次不犯吗?”

  “保……证……保证保证,保证下次放得机灵点!”朱源达对我眨眨眼睛,又像年轻时那么狡黠。

  我忍不住放下了笔,真心诚意地劝说他:“你呀,人很聪明,手脚麻利,又肯吃苦,为什么不去做工,或者到商店里当个营业员什么的。哪样工作不受人尊敬?何必像个老鼠似的被人赶来赶去!”

  朱源达的脸色暗淡下来,呆呆地坐在藤椅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半晌才吐出几个字:“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呢?”我把椅子向前拖了一点,开始替他分析,“主要是自私自利的思想在作怪,这是万恶之源,资本主义就是靠它产生的,要下决心改造。当然,从唯利是图变得大公无私,很不容易,是需要有一个痛苦的过程。就拿我们这些知识分子来说吧,改造起来也是很痛苦的。”

  朱源达十分惊讶:“你们也痛苦吗?”

  “痛苦得很哩。”

  “不不,不要客气。你们夫妻俩都是干部,每月能拿一百多,风不愁,雨不愁,到了十号发工资。要是能把你们的痛苦换给我呀,我就升到天堂里去啦!”

  “那那……你为什么不去做工,工人……干部……”我没防着朱源达来这一手,简直有点语无伦次。

  “我去做工,一窍不通,一月能拿几个钱?”

  “拿……拿……拿三四十块总可以的。”

  朱源达跳起来了:“高同志呀,我有四个孩子,再加上父母,一家八口人,这三四十块够养活谁?难道我是天生的贱货,不要脸,只要钱!你没有看见过啊!孩子饿得哭,老婆淌眼泪,那比尖刀剜心还疼啊!我……我直不起腰,抬不起头……”朱源达哽住了,刷刷地流下了眼泪。

  我好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好像站在高楼上放眼明媚的大千世界时,突然看见就在楼下还有一块阴暗潮湿的地面,它破坏了人们的豪情,弄脏了美丽的画面。我不敢多想,只能在思想上筑起一堵高墙:这是个别的,暂时的。对这个别而又暂时的朱源达,我又无法替他找到出路,无法对他加以安慰,只好迅速地、含糊其辞地为他写了个检讨塞在他的手里。

  从此我对爱人和孩子撤消了禁令,让他们去向朱源达买东西。我觉得朱源达不会成为资本家,如果我算是无产阶级的话,他这个资产阶级怎么会比我还要穷和累?直到三年困难之后,开放了自由市场,我为朱源达高兴,这下子明确了,他不算是资本主义;紧接着又抓阶级斗争,这下子又糊涂了,他好像还是资本主义!含含糊糊拉倒吧!平地一声惊雷!“文化大革命”吹响了进军的号角,要消灭一切资本主义!实在是冤枉,我也挨了一顿批斗,因为我觉得每月拿了工资,总得努力办事,也不能老是“等因奉此”,个人总得拿点主意,这就成了积极推行资反路线。我心里有气,好,从此以后混在人群里,十个指头一样齐。我混在人群里看大字报,看抄家、游街和批斗。看多了也心慌,总觉得不像是在过日子似的。还是小巷子里安静些,生活还像河水似的向前奔流。所以每天上下班便不走大街,穿着小巷跑来回。

  小巷子里慢慢地也出现了大字报,但都很不醒目,纸不大,字也写得歪歪斜斜,看起来很吃力,所以也不曾注意。后来仔细一看,内容十分奇异!其中没有什么资反路线;残酷镇压、惊人惨案等等的东西,都是些十分具体的事情:谁曾经打过人,谁在楼上把污水倒在人家的天井里,谁和谁曾经养过私生子,谁又和谁轧姘头。而且也用了极其可怕的词句,什么无情镇压、荒淫无耻、勒令交代……我看了心情沉重,仿佛看到这里也有无数的人在互相揪着头发厮打,起因都是鸡毛蒜皮。政治迟早会作出结论,这私仇怎么了结!我不想再看下去,转身东拐,经过了朱源达家的门口。

  朱源达家的大门敞开着,他家没有后窗,堂屋里昏昏的。我突然大吃一惊,只见朱源达在昏暗之中立在一张长板凳上,垂手低头,好像被吊在那里。他的头发被剃掉了一半,左颊青紫,左眼肿得像核桃似的。门旁贴了一张白纸,上写:资本主义黑窝,朱源达必须低头认罪!限二十四小时内交出犯罪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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