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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贩世家(1)


  (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小贩而称世家,有点不伦不类;此地只能望文生义,说是有个叫朱源达的人,他家世世代代是做小贩的。朱源达家从哪朝哪代便开始做小贩?没有考证过;都是贩卖的哪种货品?也难一一说清楚。只记得三十二年前,我到这条巷子里来定居时,头一天黄昏以后,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阵敲竹梆子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节奏:笃笃笃、笃笃、嘀嘀嘀笃;

  嘀嘀嘀、笃笃、嘀嘀笃,虽然只有两个音符,可那轻重疾徐、抑扬顿挫的变化很多,在夜暗的笼罩之中,总觉得是在呼唤着、叙说着什么。

  我推开临街的长窗往下看,见巷子的尽头有一团亮光,光晕映在两壁的白粉墙上,嗖嗖地向前,好像夜神在巡游。渐渐地清楚了,原来是一副油漆亮堂的馄饨担子,担子上冒着水汽,红泥锅腔里燃烧着柴火。那挑担子的便是朱源达,当年十七八岁,高而精瘦。担子的旁边走着一个头发斑白,步履蹒跚的老头,那是朱源达的父亲。他再也挑不动了,正在把担子向儿子交付,敲着竹梆子走在前面,向儿子指明他一生所走过的、能够卖掉馄饨而又坎坷不平的小路。

  那时候我没有职业,全靠帮几个兼课太多的国文教员批改学生的作文簿,分一点粉笔灰下的余尘,对付着生活。这活儿不好干啊,夜夜熬着灯火!那嘀嘀笃笃的竹梆子声,夜夜从我的窗下经过,出去总在黄昏,回来得却有早有迟,通常都在京戏散场之后。

  如果有谁熬过冬天的长夜,身上衣衫单薄,室内没有火炉,那窗外朔风像尖刀似的刺透窗棂,那飘洒的夜雨变成了在瓦垄上跳动的雪珠;十二点钟以后,世界成了一座冰窟,人冻僵了,只有那紧缩着的心在一阵阵地颤抖。这时候,五分钱一碗的小馄饨,热气腾腾,可以添汤,可以加辣,那是多么巨大的引诱,多么美好的享受!几乎是从头一天开始,我便成了朱源达的主顾。后来成了习惯,每当京戏馆的锣鼓停歇以后,我便不时地把视线离开作文簿,侧起头来,等待着那使人感到温暖的梆子声。

  朱源达敲过来了,敲得比他父亲好,有一种跳跃的感觉,显得顽皮而欢乐。快到我的窗下时,那竹梆子简直是在喊话:“吃、吃,快点儿吃;快点儿快点儿,吃吃吃!”如果我的动作迟了一点,朱源达便歇下担子叫唤:

  “高先生,下来暖和暖和。”

  我慌忙下楼,站在朱源达的担子旁边,看着他投下馄饨,扇旺泥炉,听着他叙述这一晚做生意的经过。他的话很多,东搭西搭,一大连串,使你在等吃馄饨的时候不感到焦急,不感到寂寞。

  “今晚生意很好。”他总是这样开头,好像他的生意从来就没有坏过,“散戏馆的辰光,起码有二十个人围着我的担子转。

  急死人啦,肉馅儿不够!不瞒你说,那最后的几碗馄饨,肉馅只有一半……呃,你这一碗是特意留着的,肉包得很多。”

  他用铜勺搅动着锅里的馄饨,向我证明:“你看,一个个都是胖鼓鼓的。”

  我笑着说:“不管你肉多肉少,我只要多加辣椒!”

  朱源达顺水推舟:“天冷啊!要不要再来一碗?”

  “好的,可你的肉馅儿已经卖完。”

  朱源达爽朗地笑起来,狡黠地眨眨眼睛:“高先生,要是让你来卖小馄饨,准定是蚀光老本!做买卖的只能说货色不够卖,人家就买得快;你说肉馅没有了,他连馄饨皮子都要的!”说着便从小碗橱里拿出肉钵,向我的面前一伸:“看,还不够你吃的!”他咯咯地笑着,十分得意。

  我也笑起来了,好像看见变戏法的人很幽默地把自己的骗术故意说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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