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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马小扬上学校大门口的存车棚里取了自己那辆“捷特曼”女车,一路绷着脸骑回家,刚拐进自家那被一圈大树围起的院子,猛然看见有两个女客人先自己走上了自家的楼梯。一瞥之间,她觉得这二人像是学校的老师,其中一位还就是正在“开导”她入党的谢老师。她忙跳下车,一闪身,藏到一棵大树的后头。等两位老师进了妈妈的房间,才赶快推起车,一下窜进院,提着一口气,蹑手蹑脚溜进自己房间,再把门轻轻关上,放下书包,爬上床,拿起一本卡通画报看着。看着看着,还真有点困了,又想听歌,找了半天,也没找着那个“沃克曼”。这才想起,昨晚做功课时听歌,让妈“没收‘后,放在她房间里了。于是沮丧半天,又不甘心马上去做功课,正无聊得无计可施,恨不得去头撞南墙之时,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而且就停在她房门口了。她的心一阵扑腾,立即掀开被子,拱了进去。这时门开了。是妈妈。而且就她一人。

  “回来了?你学校的老师来了……”黄群大声问。马小扬忙冲过去,先把房门关上,然后做着各种各样恳求的手势,让妈妈小点声说话:“嘘……嘘……”黄群白她一眼:“干吗呢?她们就是来找你的嘛。那个谢老师说,她是你们学校党总支书记。是吗?”马小扬见妈妈依然什么都不顾地用她那尖亮嗓门嚷嚷,都快急出“心脏病”来了:“轻点……轻点……求你了……”

  “别跟我这儿装神弄鬼的!你瞧你,鞋都不脱就上床,越来越没样子了!老师来家访,想了解一下家庭和你本人对入党问题有什么看法。”马小扬忙问:“你没跟她们说我回家了吧……”

  “我只说我过来看看。谁知道你到底回没回家。”马小扬立即松了一口气:“太好了。那赶紧去,告诉她们我没回哩……”

  “你摆啥谱?学校党总支书记亲自找上门来,你不见一见?”马小扬开始撒娇:“求您了……我在这儿多背五十个英语单词,多做二十道数学题,还不行吗?求您了……”

  在如此重大的原则问题前,“哀求苦恼”“百般无赖”“软磨硬泡”……对黄群都是不会起作用的。对待女儿入党的问题,可以说比当年她自己入党还重视。重视一百倍。于是,在所有的“伎俩”都被全面“戳穿”,一一“识破”,重重“粉碎”以后,小扬只得乖乖地跟着妈妈去隔壁房间面见谢书记。

  这晚上,马扬一回到家,就觉出家里又出什么事了。要没事,黄群这时候早就睡了,不睡的话,也一定早洗漱停当,在床上翻看她喜欢看的家庭类妇女类杂志,房间里也一定只会亮着一盏半明半暗雕花钢座重彩玻璃碎花拼贴罩子的台灯,让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特别温馨恬静的气氛,并且在通卫生间的门旁椅子上放好了他洗澡时要换用的内衣内裤,而在卧室的沙发上还会放上一套根据不同季节替换成不同质地的睡衣睡裤——洗完热水澡,他一般还要在沙发上稍稍地坐一会儿,爽一爽还在出着汗的身子,并就着热牛奶,把睡前要服用的药片药丸一一吞下;一般情况下,他还会给几个关键岗位的关键人员分别打上一两个电话。(比如最近他派出两个小组去北京上海和山西、贵州等地咨询、考察建设能源基地的相关问题。他每天都要和这两个小组的负责人通话,了解进度,掌握情况。)黄群也会把她在家接到的跟他有关的电话记录逐一拿给他过目。一切平安的话,他才回到书架前,随便抽出一本轻松的书(绝对是“随便”,不加选择,抓到哪本就是哪本)读上两页,如果还清醒着,就挣扎着去关灯,如果已经不清醒了,那只能一撒手,爱怎么着怎么着了,哪还顾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哦……但今天,了不得,他一进门,房间里灯火通明,完全跟决战前夕的总指挥部一般,黄群不仅盛装在身,且愁容满面!哪里还有什么内衣内裤、睡衣睡裤,连平时里雷打不动的那杯热牛奶这会儿还在冰箱里凉着哩!(事实一再证明,当了母亲的女人,永远是孩子第一,丈夫第二。这大概是天底下所有的男人都正在、而且永远会面对的不可解的“难题”。)

  “你是不是也该找个时间跟你那宝贝闺女好好谈一谈了?!”黄群痛苦万状地说道。“怎么了?”马扬一怔,随即又忍不住扑味一声笑了。因为黄群的神情实在是太严肃太严峻,又太严重了。黄群站了起来:“笑!今天,她们学校的党总支书记来家访,说,学校已经把她列入组织发展的重点培养对象,她都不理人家那个茬儿。你说你这个副省级的开发区党委书记怎么当的?!”马扬笑了笑,一边解领带,脱皮鞋,一边问:“哦?真有此事?臭丫头,反了她了!”黄群取了双皮拖鞋“啪”的一声扔在马扬跟前,依然气不打一处来地嗔责道:“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宠女儿的!”马扬无奈了,摊开双手,笑了笑道:“喂喂喂,我的黄造反派同志,你今天到底是要跟女儿做斗争呢,还是要跟她老爸作斗争?”

  黄群一咬牙,啐道:“哼,全不是好东西!”说完,自己也觉得可笑,扑一声,乐了。

  不大一会儿,马扬换上拖鞋,喝口热茶,稍稍歇过一口气来,又从黄群那儿进一步了解了一些情况,便去找小扬。

  马小扬居然还没睡,似乎料到晚上还会有一场舌战要进行,此刻正在床上盘腿坐着,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自岿然不动”的劲头。

  ……其实小女孩这时只是在思考下午老师走了后,跟妈妈争论过的那个问题。当时她问黄群:“……妈,您说,人一生有命运这东西吗?”黄群答道:“有啊。但唯物主义者有唯物主义者的命运观。唯心主义者有唯心主义者的命运观……”马小扬就不爱听妈妈一张嘴就“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哎哟。您又来了。能跟我说一点新东西吗?”黄群一听火了:“什么新东西旧东西?说后现代,新鲜?中国离现代化还有十万八千里哩,谈什么后现代?!纯粹一帮人吃饱了撑的,在蒙你们这帮小年轻哩,给我好好想想自己的入党问题吧!”

  马小扬一听,立即拿起书包就向自己卧室走去。黄群忙呵斥:“你什么态度?!给我站住!”

  但当时马小扬怎么也站不住,还是由着自己的性子,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听到走廊里响起爸爸妈妈的脚步声,小扬立即拉灭了灯,钻进被窝。她突然觉得,要跟爸爸争论这个“入党问题”,难度就太大了,还是回避的好。于是由着两位“老人”在外头敲门,她只是不理睬。心急的黄群想直接推门进屋,却被马扬拦住了。女儿毕竟长大了嘛,跟她来硬的肯定不行。耳光只能打在脸上伤在心上,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马扬隔着门板说道:“困了,就睡吧,小扬,我和妈妈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明天要出一趟差,去德国,谈那个坑口电厂的事;还得去一趟冰岛,去考察那儿的地热发电厂。大概得一个来月才能回来。想让我带点什么外国玩意儿?”

  爸要出差?小扬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她怕这又是个“烟幕弹”,后头说不准还有只“大灰狼”等着哩,于是赶紧命令自己闭上眼睛,继续保持“高贵”而“矜持”的沉默。马扬也只有剩下叹气的份儿了,向黄群挥了挥手,无奈地命令,“撤”。

  一早,车来接马扬。打点整齐的他,在黄群陪同下,再次走到小扬房门前,再次轻轻地敲门。房间里依然不作反应。黄群有些恼火了,用力敲了两下门,呵斥道:“小扬,你是真的还是假的?爸要走了!”房间里还是没反应。黄群又用力敲了一下门。

  马扬心里也有些不好受,不明白小扬是怎么一个心理状态,但他相信,女儿已经十七周岁了,不会平白无故地表现出这样一种“逆反心态”,便忙示意黄群,让她别发火,而后又对着门板说了声:“爸走了。到德国再给你写信。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听妈妈的话。啊?”房间里还是没有反应。

  等汽车缓缓启动,马扬一面跟黄群招手,一面又侧过脸去向楼上女儿的窗户瞟了一眼。

  窗户里仍没半点动静。马扬真的有点失望了,甚至多少有一点怨尤,无奈地叹了口气。汽车在煤渣路上多少有些颠簸地驶去。一时间,车速还提不起来,只能那么慢慢地颠着。路旁的小林子里也不时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鸟被惊出。大约开出几十米吧,马扬突然看到路边一间破旧的小屋子旁站着一个女孩。他一愣,因为他觉得这女孩很像小扬。他忙叫停车。那女孩看到汽车停下了,便颇为激动地向汽车跑来。马扬再定睛一看,果然是小扬。

  马扬忙下车,迎过去,笑道:“傻丫头,站这儿干什么!”见小扬还是赶出来送他了,而且采取了她自己的方式,马扬一扫心头的阴云,极高兴地拨拉了下小扬的头,又说道:“赶紧回家去。瞧你,穿那么单薄,小心着凉!”小扬不无尴尬地低下头去笑了笑,但浑身一直在微微地颤栗着。马扬忙问:“怎么了?冷?”小扬低低地说了声:“没什么……”便把一小包东西塞给马扬,扭头就往家里跑去了。

  马扬打开那样东西看,居然是一套崭新的刮胡子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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