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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26

  马扬赶到案发现场,已是第二天早晨了。天阴沉得厉害。头天后半夜下了一点小雪,这时基本上都已经化完了,现场一片泥泞。市局刑侦支队的一些于警正在那里忙碌。运尸车已经开来,但尸体还没运走。大家为马扬让开一条道。马扬走到陈尸的地方。市局的一位副局长为他揭去盖在尸体身上的一块黑色雨布。马扬久久地看着全身早已僵直、眼睛还微睁着的老言,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歉疚和深重的遗憾。在处分老言前,他已经了解到这是一位精通业务、工作踏实、作风正派但又谨小慎微的老同志,从不得罪人陷害人,也从不让别人得罪他陷害他。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他在财务这个岗位上干了几十年,一本“几千页”的大山子荣辱兴衰史可以说全在他肚子里装着。他本人实际就是一本无法再复现的大山子“活字典”。他拿他“开刀”,就是要借他的人望震慑一下其他同志。

  然后,他当然还要充分发掘、发挥这个“老财务”潜在的能量和作用。也就是说,他肯定还要重用他。在处分言可言的第二天,马扬曾亲自到老言家,跟他“促膝”长谈过一次,请他正确对待这次“处分”,不必有所计较,趁此机会好好休养生息,看点书,总结一下以往。他还让黄群所在的那个医院派两名大夫专门为老言检查了一次身体。同时,他还跟总公司组织处的同志商量,从现有的财务和管理干部中挑选一批年富力强(或比较力强)、作风正派(或比较正派)、对大山子的未来依然充满激情(或比较有激情)、愿意随着时代进步而不断改变旧我(或比较愿意改变旧我)的同志,由言可言带队,先用一个月时间,在国内进行一次考察。然后给他们配备翻译,用三个月时间再到国外考察。专门考察现代企业管理制度。他还要听言可言认真分析一下,大山子近年来突然“衰败”的原因究竟何在?他确信,在言可言那个谁也进不去的头脑里深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库”。

  可惜啊……

  “他没得罪过人呀,也没做过啥坏事……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不待见他啊……他没得罪过人呀……他这一辈子啊……老天爷,你还要他咋样……”马扬一进言家门,老言的老伴就向他这样号天号地地哭诉。马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劝慰老人节哀,保重自己,又跟她说:“组织上一定会尽全力找到凶手,搞清真相。您也要配合公安,提供线索,方便他们破案。”继而对老人的生活又做了些安排,便驱车到了市公安局。

  “尸体是怎么发现的?”未待坐稳,马扬就发问。“一个放羊的老乡发现的。”市局刑侦支队的领导答道。“可以肯定是他杀吗?”马扬又问。刑侦支队的领导非常肯定地回答:“可以认定是他杀。”马扬没再继续问下去,默坐了一会儿。这时,一种直觉不可阻挡地涌上来告诉他,老言的被杀,断然不会是一般性质的刑事案。老人一生本分,总取笑自己说,年轻时有那贼心,没那贼胆。现在有那贼胆了,又没那个贼力了。从他身上从没有发生过任何桃色排闻,所以,不可能是情杀。也不可能是仇杀。老人个人的生活圈子极封闭,对任何人不施恩,也不结怨,没有至亲的朋友,更没有过不去的仇人。也不可能是劫杀。

  全大山子的人都知道,老人平时身上最多只带二十元钱。家里的一切财务开支大权全在他老伴手中掌管。真要冲钱财去,劫他老伴倒还是个正事儿。因此,最大的可能是杀人灭口。因为老人干了几十年的财务,他心中的的确确装着许多人许多部门经济往来的秘密。随便甩出一个“包袱”来,都可能砸了某一群人或某一些人赖以昌盛发达的“金字招牌”。假如说,在大山子确实存在一个或几个非法的“既得利益集团”,假如真有某种迹象让他们预感老人所掌握的这些秘密必将危及他们的合法生存权的时候,下决心取他这条老命,封他那张关系过于重大的嘴,对这帮人来说,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近期内要派人保护好言处长老伴的人身安全。实在不行,让她转移个地方往住。房子,我让市政府办公室解决。但老人的安全由你们负责保证。”马扬指示道,“另外,老言生前保存了一份非常重要的材料。认真查一查,看看还在不在他家里。能不能动员他老伴把这份材料交出来。”马扬说到的那份“材料”,其实他也并不清楚究竟是一份什么东西。

  只是有一天——处分老言后的第三天早晨,也就是马扬去他家看望老言后的第二天早晨,老言的老伴拿着厚厚一份封面已经被烧焦了的材料来找马扬,说昨天晚上,马扬自她家走后,老头子仍絮絮叨叨发了大半夜的牢骚,然后又发了会儿呆,到快天亮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这份材料,拿到厨房里点着火想烧了它。幸亏她抢得快,只烧了点皮儿。

  老伴还狠狠地数落了老言一通:“你说你这是何苦来着?这材料,你藏着掖着、一点一滴攒了那么些年,一把火烧的不是你自己的心头肉?就算挨了个处分,马书记又能来看你,也算是给足面子了。他新官上任三把火,总得拿个人开个刀,祭祭阵,谁让你撞在他刀口上了呢?”当晚,她帮着老头把烧焦了的那几页—一修补齐,第二天一大早,趁老头还没醒来,拿块黑绸缎子布包起那材料,就来找马扬。她也不知道这本被老言一直当宝贝藏着掖着的“材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她还以为那厚厚一摞,记的都是工作日记。她的本意是想借此来向马扬证明老头是个本分谨慎的好人,“您瞧嘛,这么些年,他一天天干的,全在这儿记着哩。有半点对不起人的事,您找我算账!”言可言一早醒来,见老伴和那份材料都不见了,知道大事不好,赶紧打了个车追过来,冲进办公室,不等马扬翻看,就把那份材料夺了回去……

  直觉告诉马扬,这份“材料”里可能记载着对某些人来说具有致命威胁的“机密”。拿到这份“材料”,可能对破案有用。“……你只要跟老人说,就是上一回老言想烧掉的那份材料,她就知道了。”他这么提示公安局的同志。这时,丁秘书来告诉他,贡志和打电话找他,有急事,假如方便,请他务必回个电话。

  马扬上大学前,当过几年兵。退伍前的一年,因身体不好,一直在营部“帮工”,做些文牍方面的事,就是在那会儿,认识了刚入伍的贡志和。志和到部队,一开始上边还是替他瞒着他那个“地委书记的儿子”身份的,但很快还是暴露了,然后就遇到不少麻烦。一部分老兵因此待他特别严厉,时时处处故意找茬儿,想收拾他一把。还有一部分老兵和大部分新兵蛋子,则又待他过分“热情”。这一冷一热,就跟大冬天在野地里烤火,让贡志和觉得特别不好受。倒是年长他几岁的马扬,平平淡淡地相待,不卑不亢,亦真亦诚,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从此两人一直保持来往至今。

  回到办公室,马扬立即拨通了贡志和的手机。“我必须马上跟你谈一谈。”贡志和说道。“我这里刚出了点事儿,再约时间吧……”马扬说道。“不行。必须马上谈。”

  “你听我说……”

  “现在我要你听我说!”跟马扬说话交往,从不“示横”的贡志和居然也“示横”起来。

  马扬想了想,让步了,对方毕竟是贡开宸的儿子,又是一起当兵的战友:“那好吧。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我?我已经进了你机关大门了。”说话间,贡志和就进了马扬的办公室。马扬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热情地去握贡志和的手,说道:“你小子脾气见长啊!不过,还得请你暂时回避一下,让我先处理一档子急事。”贡志和担心只要自己一“回避”,马扬就会立即被别的事纠缠上,一档接一档,难以脱身,那就“猴年马月”去了,所以不想“回避”:“我在这儿待着,不妨碍你批阅文件,也不妨碍你打电话……”

  “贡志和同志,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马扬一边笑道,一边就往外推贡志和。贡志和只得上外边那间办公室里等着了。

  等贡志和走后,马扬马上拨通市公安局领导的手机,对他说:“我刚才提议,为安全起见,尽快把老言的老伴转移走。不过,我又想了想,这可能不是个好点子。老人的安全是有保证了,但是,这么做,可能不利于暴露凶手……如果我们能初步确定凶手是想通过杀害老言而隐瞒什么重大情况。那么,他们是不是也会想到,老言的老伴跟老言生活这么多年,是不是也掌握了一些情况,下一步他们会不会还要在他老伴身上做一点什么手脚?留下老言老伴,放出这根长线,说不定能钓上一点什么玩意儿。这样做,到底好不好,你们认真研究一下,再告诉我一个结果。研究的时候,先不要跟同志们说这是我的主意。这方面我是外行,别妨碍了你手下那些刑侦高手充分发表他们的意见。当然,不管怎么做,一定要切实保证老言同志老伴的人身安全。这方面,你们要做周密安排。确保万无一失。”放下电话,他把贡志和重新请回办公室:“很抱歉,咱俩只有十分钟的谈话时间。最多不能超过十五分钟。你老爸打电话来要召见我。所以,请你务必说得简单明了。”他知道,跟贡志和无须客套。

  “十分钟哪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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