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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就像绝大多数的会议一样,不管与会者中有多少“传闻”,私下之间又有多么激烈的议论,会议总还是一往无前地在既隆重又平稳平静的气氛中宣告结束,顺利地通过了会议的各项决议和《告全省共产党员的一封公开信》。第二天,省报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以社论的形式,发表了早就准备好的那一组专论新期共产党人的精神状态的文章。从一论、二论、三论……一直发到五论。会后,省委向总书记和中央书记处报告了此次全会通过的加强全省党的干部队伍思想建设和作风建设十九条措施,争取以全新的精神面貌,加快全省国企改革进程,迎接新挑战,开创新局面。应该说,这一件事到此便“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起码可以这么说,“暂时”告一段落,或者还可以用现在一个习惯用语来说,它取得了“阶段性的重大成果”。

  于是,人们在学习、宣传、贯彻、落实《十九条》的高潮中,开始淡忘那个叫马扬的人。虽然有人也会偶尔提起他在会上突然“失踪”的事,但听众中肯定会有人以“知情者”的口吻说上一句“这小子,没戏啦,这辈子肯定没戏了”,来结束这种好奇的探询。有人看到他和他那当大夫的妻子、读高中的女儿仍然居住在那个用车库改成的“休闲别墅”里,一早一晚,偶尔地还在那个借助高大的黑叶杨围成的院子里制作或修缮他那些似乎永远也制作、修缮不完的木器家具。有一回有人还在省图书馆的大厅里见到过他,借了一大摞经济学方面的书籍,还借了两本诸如食谱和美容、时尚指南之类极无聊的书,骑着个自行车,向大山子方向走了。“他能骑自行车回大山子?这小子身体够棒的!”

  “嗨,四十来岁,如狼似虎哩!只要想得开,干啥不是干,咋活不是活。有啥撑不住的?”当然,只有极少数的人,他们掌握真正的内情,明白此事还远未到完结的那一步。但谜底终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揭开。

  所幸,揭开谜底的时间拖延得并不长。一个半月后,人们——首先是省委大楼里的人惊奇地获知,他,马扬将要被任命为大山子市市委书记兼市长、大山子市冶金总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以四个一把手的身份,将四个副省部级职务集于一身,去全面主持大山子的工作。省城轰动了。大山子轰动了。人们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从“文革”后期开始,直至今日,在K省,但凡有重大人事变动,在省城,即便不是“全城”,最起码也会是在相当一个范围的政治圈子里,事先总会有种种迹象、种种“传说”、种种议论,或暗或明,或真或假地,沸沸扬扬地,风雨一番。然而这一回,事先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半点迹象都没显示。

  突如其来,晴天一个霹雳,泥坑里飞出一条小白龙,蛤蟆嘴里蹦出一颗夜明珠。完全平白无故,说梦话哩?但就在这消息被省委大楼里的人们得知三四个小时后,也就是当天的下午,就是这个马扬,众目睽睽之下,乘坐贡开宸特地从省委办公厅调去支援给他的一辆2.6升的黑壳子大奥迪车,连一个秘书都没带,在省委组织部吕部长和省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周书记的陪同下,先去“接管”了大山子冶金总公司,当天晚上又“接管”了大山子市委和市政府。在这两个地方,吕部长代表省委省政府分别宣布了对马扬的任命:大山子冶金总公司总经理兼党委书记,大山子市市委代理书记和市政府代理市长……

  是在做梦吗?不。一切都千真万确。

  ……省委全委会期间传说的所谓的“马扬失踪事件”也的确发生过。那天傍晚,的确有一辆车开到白云宾馆,接走了马扬。但接走马扬的那辆车里没坐着潘祥民。当时,马扬是被接到省委另一个“招待所”去的。那个招待所,人称“三十一号招待所”。靠近乌马河水库。原先是省安全厅一个多年闲置的秘密工作“据点”,依山傍水,环境十分幽静。有一幢老式的小楼和几幢宽敞结实的青砖平房,去水库钓鱼荡舟野餐十分方便。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几位笔杆子早就听说了这地方。

  省第十次党代会前,他们曾借住在这儿(把小楼和那几幢平房几乎全包下了),为贡开宸起草党代会的政府报告,前后差不多住了六七个月。以后又多次在这儿起草省委省政府重要文件,每每也是一住就是一两个月或三五个月。省安全厅的同志见此状,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把它让了出来,经双方友好协商,作为象征性的补偿,省委办公厅从省委书记工作基金里为安全厅争取到一笔为数并不太多的基建费,去修缮他们在市内的一处工作用宾馆;又从省长工作基金里争取到一点钱,将小楼和平房做了适度的装修,将它们改造成了如今的“省委第三招待所”。

  因为它地处乌马河路三十一号,一直以来又神神秘秘地总关着大铁门。而多数日子的夜晚,那小楼里又都黑着灯。大铁门里也总是静得可怕。所以,这里的山民习惯称它“三十一号招待所”。贡开宸估计马扬会在发言中扔出一颗“重磅炸弹”。他也希望用马扬的“重磅炸弹”去惊动多数干部的思维定势。但他并不希望多数与会者被马扬扔出的“炸弹”炸晕过去,不希望在省委的全委会上出现思想无法统一的“混乱”局面。这是绝对要防止的。所以,一经确定让马扬发言,他就催促马扬提前把他的发言稿提交大会秘书处“审查”。马扬也是过于慎重,一直在争取时间修改他的发言稿。一直拖到发言前的那一天,才说可以送审了。

  这时,秘书处的同志觉得时间过于紧迫,怕把不住关,一时疏漏,捅出什么大娄子,没敢独自接这个“活儿”,直接找到贡开宸,提出希望请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同志一起来“会审”。贡开宸当即批准了秘书处的动议,派车分别把马扬和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同志拉到三十一号招待所进行“会审”。马扬离开白云宾馆后三十分钟,又开来一辆黑色的奥迪车。这辆车里坐的才是前任省委书记潘祥民。当然他没像人们传说中的那样“戴着墨镜”,但他的神情确实是异常地肃穆沉重。

  他不是来带走马扬的,(即便是前任省委书记,毕竟也是“前任”了啊。怎么可能擅自从省委的全委会上把人带走呢?)他是来找贡开宸的,为的也是第二天马扬的那个“发言”。马扬在把自己的发言提纲交付大会秘书处审查前,多了个心眼,他找到潘祥民,想请潘书记先听一听。他料想自己这个发言会在大会上引起震动。但他不希望由此招致“枪毙”——请别误会,此“枪毙”不是说人被枪毙,而是指发言的内容,也即他马扬一整套整治大山子的想法被“枪毙”。他想试着看一下潘书记的反应,试一试自己能否说服这位“潘老”。

  如果能把潘老说服,那么,说服贡开宸和大多数比较起来要年轻得多的与会者,应该就更不困难了。昨晚他赶到潘祥民家,完全按大会发言的要求那样,十分清晰而又十分慷慨激昂地说了整整三十分钟。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完他的“发言”,潘老完全平静,完全没有反应。

  “您觉得怎么样?”

  “……”潘老不说话,拿过发言稿,逐页逐页地又很快地浏览了一遍。

  “您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潘老还是不做声。眼睛只是直瞠瞠地看着他的那份发言稿。

  “明天还有一整天时间,我可以修改这个稿子。”

  “我……我得想一想……”潘老终于开口了。表情非常恳切。

  “明天晚上以前,您有什么意见,随时打电话通知我。我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这是我的手机号。”

  但是,第二天等了整整一天,潘祥民没有给马扬回话,到傍晚时分,却亲自驱车去找贡开宸。当晚,听完马扬的阐述,他的确被震住了,甚至还有点一下给打问了的感觉。马扬发言的中心意思就是:大山子现在需要的是一次重新“洗牌”,就像中国多数大型国有企业从整个生产结构和经营管理体制上来说,都急切地需要经历一个重新洗牌的过程一样,大山子也得经历这样一个过程不可。也就是说,要调整它整个的经济结构,转换它整个的经营体制,建立一整套现代企业制度,确立新的市场方向。

  而调整结构,转换经营体制等一系列问题的关键,他认为,又是人的问题,也就是怎么科学地、合理地重新使用和安置好目前这全部的三十万干部和工人……”怎么安置?这毕竟是三十万人,而不是三百、三千人。”在发言中,马扬这样设问自己,然后他又答复自己道:“……我们装修老房子有这样的经验,最好是先把老房子清空……解决大山子问题的第一步,我想应该让大山子三十万干部工人全部下岗,然后在建立新的结构体制的同时,一步步将他们再安置到新结构和新体制所设定的新岗位上,在现代企业管理制度的激励下,去运行新结构和新体制……”让三十万干部和职工全部下岗?让大山子整个变成一座“空城”,变成一个被点燃的“炸药桶”?那样伤的何止是一点元气。请问,一个炸药筒被起爆以后,还能谈什么“下一步”?

  还会有什么下一步?!!

  他疯了!!这小子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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