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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山水在瓶。“’好一个”云在青山水在瓶“!老人听说贡开宸荣任省委第一把手,早就想来跟他说说话。那天晚上他给贡开宸带来两个古色古香的”折子“。”折子“的封面封底都用深蓝色棉布粘糊而成。一个折子里抄录曾国藩日记中的一段话,贡开宸打开看后,觉得并无新意,无非就是”为政之道,得人治事二者并重……”云云之类的老词老调。另一个折子倒有些蹊跷,是从《资治通鉴》里抄了一个故事。那故事讲的是唐僖宗中和四年七月,黄巢起义失败,有人砍下黄巢的脑袋献给僖宗,一并献上的还有黄巢家人的”首级“和他的一群”姬妾“。僖宗当时为避战乱逃到四川,便在成都罗城正南门城楼上接收这些”贡品“。

  他责问那些“姬妾”,你们都是大唐勋贵的子女,“世受国恩,何为从贼?”姬妾中一位为首的心里不服,回答道,国家以百万之众,都没挡住黄巢的进攻,而“失守宗桃,推迁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一女子,置公卿将帅于何地乎?”

  问得僖宗心里耿耿的,恼羞成怒,便不再追问,强令将她们斩首。消息传开,城里的人都挺可怜这些女子,纷纷拿酒来给她们喝。大多数姬妾于是都“悲怖昏醉”了,惟独那个为首的“不饮不泣,至于就刑,神色肃然”。“折子”抄录到这儿,戛然而止,一句笺注类的话都没说。贡开宸看完后,虽然也有相当的感触和感慨,但总觉得故事没了结似的,怅怅然不明白,老人不惜奔波数百里,苦等大半夜,拿这么一个故事来“教育”他,所为何来。似乎“南辕北辙”,“张冠李戴”,此举有一些不得要领。在随后的寒暄中,老人得知贡开宸第二天一早就要赶去北京,忽然又郑重地提醒他,此行无论如何要挤出点时间到天安门去转一转。贡开宸这时再也忍不住了,失声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北京。”

  老人却凛然正色道:“你已经不是过去那个贡开宸了。以‘封疆大吏’之身,再去拜谒天安门,你会获取另一种人生感悟的。”贡开宸淡然笑道:“上天安门去转一圈,就能获取‘另一种人生感悟’,有那么简单的好事吗?”言语间已经流露出隐约的嘲讽和不耐烦了。对此,老人略微愣了一愣,便不再说什么,神色却渐渐黯淡,只待了一会儿,便弓起腰,索索地收拾起他那个老式的人造革手提包,苦笑着长叹口气道:“那……那也只能那样了……”随后便坚拒了贡开宸已经给他安排好的宾馆住所,肃然告辞……贡开寰随后到北京,进入会议程序,那样的隆重、紧张和繁忙,自然把老人的提议完全忘了,完完全全忘得一干二净。直到开完会,又抽空去拜访中央几个主要部委的主要领导(大概也有“今后请多加关照”的意思在里头吧),随后又踏上返程之路,至此,他都没想到要去拜谒一下天安门。直到车子驶近了广场,还是焦秘书提醒了一句:“不去看看?”其实,焦秘书的这个“提醒”也有一点调侃的意思,并没当真。

  “看看?看啥呢?”他当时一愣,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应和道:“看看……就看看吧!”没想到,这一看,果然非比寻常。对于天安门,他绝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第一次以统领七千万人大省的第一把手的身份,开完中央工作会议,再一次踏上这个每一寸地砖上都曾灼烧过、并正凝聚着中国历史大部意味的广场时,他胸臆间猛地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超升的感觉,一种呵壁间天的冲动……又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凝重和沉重。刹那间,他恍然大悟,那一晚,老人的所作所为,无非是要给他点明两个字而已,那便是“责任”二字。面对历史变迁,千秋功罪,“公卿将帅”们应负的“责任”啊!于是,他惶惶然地把目光从广场周围那几所巍峨高大的建筑上降落下来,落到了在广场中间蠕动着的那一群群灰蒙蒙人堆身上。他知道,这里一定有从K省来的“平民百姓”。他们来这里融合,踏寻。

  他作为他们的“一把手”,将带给他们什么呢?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阵阵地紧缩…

  …刹那间,的确有一种背负生灵,俯瞰大地,扶摇直上九天的感觉……也就是从那一回开始,每一回赴京,在离京前,贡开宸总要让座车绕天安门转上那么一转……

  慢慢地认认真真地转上那么一转……不同心情中,不同处境时,他总能从这“转上一转"中,获取某种精神慰藉和提示……

  车子围绕着巨大的天安门广场慢慢地行驶着。车内光线很暗。神情沉重、愈显疲乏的贡开宸深深地陷坐在宽大的后座里,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凝望着广场上的一切。

  昨晚,他准时准点赶到中南海西南门。西南门的警卫已经接到内卫有关部门的通知,对贡开宸所在的那个车队的两辆奥迪车放行。车队快行驶到勤政殿前时,坐在副驾驶位上的郭立明看到勤政殿前已停放着十几辆挂有军委和总参、总政、总后、总装等各大总部车牌号的高级轿车。他心里一格愣,没敢出声,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贡开宸。没等贡开宸做出什么反应,一位中年人已走出勤政殿,并快步走到他们车前。贡开宸知道他是总书记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便忙下车来答应。在那位工作人员的指领下,两辆奥迪慢慢驶到不远处的一排高青砖平房前停下。

  “发生了一点紧急情况。军委的领导正在向总书记和在京的几位常委汇报。总书记请您稍等一会儿。”那位中年人把贡开宸领进那排高大结实而又特别宽敞的平房里,彻上茶,和颜悦色地解释。平房的窗户上安装了双层玻璃,地面铺有一水的深色实木地板。一切都显得那么简朴、稳重、明快而实用。这一“稍等”,居然就是五个小时。大约等到凌晨两点半,总书记身边的那个工作人员便来劝贡开宸,能不能到另一个房间的值班床上“稍稍地休息一会儿。总书记那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

  “不用不用。总书记和常委领导同志都还在工作,我这算什么?”

  贡开宸忙说道。是的,只论年龄,总书记和几位常委都要比他大许多。他是应该这么说的。总书记身边的那个工作人员笑着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劝下去,只是拿来一个靠垫,让贡开宸使用,意思是让他半靠半躺在沙发上等候。毕竟也是六十出头的人了嘛!一开始,贡开宸还不愿半靠半躺下,但终究正襟危坐了四五个小时,腰背早已开始酸疼,于是勉强接过靠垫,枕在脑后,软塌下身子,把脚略略舒展开去,又看了一会儿《人民日报》,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再后来,迷迷蒙蒙中似乎是听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声。潜意识告诉他,有人来了。他告诉自己,应该礼节性地起身应答。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四肢沉沉的也一点都动弹不得。反复跟自己挣扎,仍然没用。骤然间有人轻推了他一下,附在他耳旁说了句:“总书记来了……”他脑袋里嗡地一响,再一努劲儿,这一下,坐起来了。睁开眼一看,吓他一跳,总书记果然就在他面前站着,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让你久等了。休息了一会儿?休息了一会儿,好。”瞬间,他全清醒了,忙提议:“总书记,您休息一下吧?我再等一会儿……”总书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外指了指,示意他跟着一块儿去勤政殿,便先转身向外走去了。贡开宸赶紧镇静下自己,跟着走出那排高大的青砖平房,抬头一看,勤政殿前依然明晃晃的路灯光下,那十几辆挂着各种军牌号的黑壳高级轿车,这时一辆都不见了。

  总书记跟贡开宸谈了一个多小时。后来,总理又跟贡开宸谈了将近一个小时。

  贡开宸的座车驶出中南海大门时,已是第二天上午六点多了。这时,张大康乘坐的那辆奔驰车也开进了马扬居住的那个住宅区。这是一幢陈旧的红砖住宅楼。由于夫人黄群的工作缘故(她一直还在大山子职工医院里当她的主任大夫),马扬调任省城经贸委副主任后,一直没搬家。

  但今天张大康来敲他住宅门时,他却正在为搬家事宜而忙碌着。不是往省城搬,而是要搬出K省,搬过长江,逶迤五岭,演一出新时期的“胜利大逃亡”。也就是说,他终于觉得自己必须调离K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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