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阳 | 上页 下页
七十五


  第二天,他想去跟大伙儿一起割草最后一趟。可惜太早了点。否则,那地里黑绿色的草中间便会开满一层鲜紫鲜紫的小花。有马拉割晒机割草,是所有的活里,叫谢平最难忘的:人们在草地里,成散兵线,互相间隔一两米,站成一个很大的封闭起来的椭圆。每人手里都得拿件工具,或者羊角耙,或者三齿钉耙,或者长把扇镰。有的干脆只拿根树棍或工具把。只待割晒机被马拉着从自己跟前过,那一米六七宽的割剪,剪下一片清香的草,就赶紧把倒在自己那一两米地段里的草挑拢到一堆。得赶紧。

  因为第二辆、第三辆……割晒机紧跟着喀嚓喀嚓剪过来了……往年,干这活,是最热闹不过的了。以畜牧为主的骆驼圈子,一年四季,活都分散在四角。惟有这割草,男女老小能聚到一块地里来。天还不太热。冬天却已经远远地离去。风从阿衣敦格尔台地那边吹来,带着雪峰上的凉爽快意,又越发叫脚底下那片绿金般的草地香得浓馥诱人。妇女们摘几朵小紫花插在衣襟上。衣襟上的小花被鼓起的乳房耸得高高。当她们直起肥厚的背部时,那花和乳房一起抖动。割晒机手瞅准了机会,等割晒机从她们身边经过的一刹那,便会到那耸起的地方去夺小花。她们会追着骂,追着笑,又会去把夺走的小花补上……割晒机不坏,马跑得起劲,地里便响起一片“喽喽——哦”的叫声。那叫声绵绵不绝,叫你血管发涨,心跳加剧。那叫声是粗扩的尖细的原始的充满了欲望的……如果割晒机坏了,椭圆形的散兵线是仍然散不得的。男人们在原地坐下。卷烟抽。有的拄着长把搂草耙,一手叉起腰歇息。

  有的便倒头躺倒在草垛上眯吨,让阳光在自己痒酥酥的脸盘上爬。只有女人们悄悄拢到一块,或者结伴到高包背后去解手,或者依偎在一起翻看各自的针线活,伸直了粗壮的大腿,你的头搁在我怀里,我的头倚在她肩上,轻轻地哼着什么。什么歌一到她们嘴里,都会变成无字的吟。没有“情郎”,没有“妹子”,也没有“革命”和“红旗”,只有像云丝,像长河,像奔马,像落霞似的曲调,伴着那一群群从地平线上低低掠过的黑雀远去。男人没有唱歌的。“公驴”叫,要让人笑掉大牙的。哼哼下流的“十八摸”之类的邪调,那也只能是喝醉了酒,关起门在自己家里干的勾当。这会儿,他们只是听着。这是他们的女人的声音。他们心里很舒坦……

  ……但今天,地里鸦雀无声。一直等到太阳爬恁高,也不见个人毛。他纳闷。他哪里知晓,骆驼圈子出大事了。

  今天起早,老爷子让徐到里敲钟集合人开会。他要宣布分场第二批提于名单,还要宣布场里有关承包的具体规定:并再一次让淡见三把于书田叫到自己家里。老爷子告诉他:准备把他也提起来,当机耕队队长。“机耕队?”老于大惑不解。骆驼圈子统共才恁些人,小猫三只四只,还要成立啥机耕队?“这你就别细问了。我也没工夫跟你细说。”老爷子说道。背景情况是:因为要搞承包,总场机关先从师里得到风声,陈满昌马上通知干部股查一查,还有多少积压的提升报告,叫他们马上送党委讨论,还要干部股通知各分场,尽快再让一批多年来“勤勤恳恳”、确实在领导周围起了“桥梁带头作用”的骨干分子填表提干。“这些同志多年来为组织做了大量工作。

  我们得对他们负责,不能让他们也像一般农工那样去靠承包来养家糊口。该提的赶快提。这次面可以宽一点,口子可以开得大一点。”陈满昌掐算,政委再往下干,多不过三年。去年,政委已经把袁副校长和儿子的户口转回京郊去了。已经为自己的离休找退步了。他必须把他的人抢先提上来。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谁,谁都会一辈子念他的好。想到在政委走后,自己完全有可能接管羊马河,陈满昌就觉得更要抓紧把这件事办妥了。他甚至亲自给各分场打电话,要他们“把提干的口子放宽点,再放宽点”!

  老爷子得讯后也很高兴。他马上想到那十几个当年跟随他一起留在扎扎木台高包这边厢的转业战士。他不仅要求配齐分场领导班子,还让淡见三报了个方案:要求像其他分场那样,在分场和班组之间,也设一级生产队。搞一个“机耕队”,种草种料,搞一个“畜牧队”,还营老本行放牧。这样至少可以增加四个脱产于部的名额。方案报上去,石破天惊头一回:总场照准!淡见三问:“这四个新争来的名额里,提谁?”老爷子头一个就想到了于书田。在这个关键时刻,老爷子还是捐弃了前嫌,没忘这个老兵。而且还要任命他个正职。(老爷子后来得知,于书田待赵长泰的几个孩子特别好。这也使他消了不少气。)

  “是给渭贞当开车的小伙计,还是到我这儿当机耕队长?”老爷子问道。

  “你让我考虑考虑……”于书田喘了口气,答道。他俩的关系今天到这一步,老爷子还能待他这样,这是他万万想不到,也是根本不敢想的。他心里一热,暗自叫道:分场长啊分场长,你到底是我的老首长啊!但老实巴交的他,总觉得这顶“队长”帽子得来太容易了。上南山拣蘑菇,还得弯弯腰。他这顶“帽子”可是连腰都没弯一哈,就到手了。它来得正吗?他怀疑……

  “称他娘的真是个榆木疙瘩。快吱声呀!“先来开会的班组长们,哄他。

  “我再考虑考虑……”他喃喃道。

  “咋恁难?老娘们上产床生娃娃呢?”老爷子挖苦道。

  “要回去请示渭贞娘子吧!”有人椰榆道。

  “商理商量也没啥嘛。”他脸红起,为自己辩解。

  “那么,我今天,到了是宣布你还是不宣布你!”老爷子不耐烦了。他张开胳膊,由着桂荣在给他穿钢甲背心。桂荣一夜没睡好,眼泡虚肿。

  “那就……先别宣布我了吧。”于书田格棱棱,巴巴吃吃,憋出这么一句。

  在场的人都一怔。真有你于书田这号傻鸟!老爷子也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推开桂荣,直走到于书田面前,问:“你再说一遍。”

  于书田倒吸口凉气:“还是先别宣布我吧。”

  “你于书田……真有一手!”老爷子咬着牙,憋半天,冒出这一句。“开会。人咋没到齐?叫你们去集合人,人都死绝了?”老爷子显然把对于书田的不满、温恼,都撒到徐到里、淡见三头上来了。徐到里刚去分场各角落里催了一圈。但窗户外头,稀稀落落依然只到了不足三分之一的人。

  徐到里不无为难地看看于书田,吞吞吐吐半天,终于说道:“书田,你跟见三一块儿去看看吧。有不少人都在你家里呢……”

  “我家?”于书田一怔。

  “好像也在开会呢……”

  “于书田,你也找人开会呢?”老爷子一下光火了,‘你也跟我太过不去了。你要找人开会,什么时间不成,非得在这根节儿上跟我唱对台?“

  “我没……”于书田急白了脸。他离开家时,他那两大间地窝子里还根本没旁人。他也没约过谁。他于书田干吗要找人开会。他算老几?

  “到底咋回子事?”老爷子厉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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