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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我看到的,全是些似曾相识的陌生人。到场部时,我就有这种感觉。我曾跟你说过,那年,我头一次进政委家的门,产生过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总好似十分眼熟。好像我来到这个世界以前,就见过那几面白墙和几个老旧的板凳。十四年后,我再度细细光顾场部,却是异常地陌生了,你还记得我常常跟你说起过的那位大姐姐似的上海姑娘秦嘉吗?连她,我也‘不认识’了……是我变了?还是他们变了?、是骆驼圈子以外的那个世界变了,还是骆驼圈子落后了……我找不到人说话。桂荣,你明白吗?我找不到人说话。我想念老爷子、想念淡见三,想念飞机场,想念那该死的老畜生撅里乔、想念书田大哥、渭贞嫂和建国……我操心着有没有人再去给赵队长上坟……在这儿,没人跟我说话。他们张嘴。发声。也对我笑得那么热和。但我听不见。我听不懂。我不懂……”

  谢平是一个礼拜前离开秦嘉家,动身回上海的。那天,他跟往常一样,早饭后,盘起腿,跟个老和尚似的,打了会儿坐。(这是齐景芳教给他的方法,说可以治脑震荡后遗症。)披上衣服,上马号和车库帮忙去干点哈。李裕这老头爱玩马,还真喂了几匹好马,有一匹还真是纯种的奥尔洛夫走马,是老头从霍尔果茨克那边经检疫后弄来的。老头从畜牧连专门找了个退休老牧工来调教它。一大的工钱就是五块五。谢平跟这老牧工还能说得来。这些天里,倒是有不少上海青年来看望谢平。秦嘉时不时,也炒点菜,让他们喝两口。但谢平发觉,十来年不在一起,几句寒暄过后,跟这些伙伴也已经没多少好谈的了。杜志雄早已不在试验站,去水管站当了电工,同时还包了二支渠上所有的树,正筹款想买辆手扶拖拉机跑跑短途。谢平看得出,他一心想快些结束这“无聊”的喝,好去找秦嘉和李裕,谈借款买拖拉机的事。

  他来这达主要就是奔他那“小手拖”的嘛。龚同芳也不在试验站了,在基建队当了大工。那边,任务包到小家。男人当大工。老婆做小工。这样摊算起来,有活干的夏秋两季,他夫妻俩每月能拿一百八九十块。有时还要多些。但冬春没活,队里不管他们。他已经闲了一冬。现在想到秦嘉这里,给自己在春天里找点活。马连成倒是诚心陪谢平喝酒,但也是没话可说。他刚把老婆送回河南。他老婆的老家在比较富裕的豫西。这两年乡里搞得挺红火。日子比农场好多了。老丈人早有心让他们回去。他犹豫。但看来,这一步早晚是要走的。那么,今后他就是‘豫西老乡”了。

  还说什么呢?

  谢平独自上尽后头的高包上蹲着去。野地里,场总机班有两个壮工在往这达拉电话线。场里要给李裕家安电话。前天,听齐景芳说,总场想在白河子城火车站盖个交通食堂,搞点营业,手头短点头寸,来找李裕老头借了六七万去。当时谢平说死了也不信。总场倒过头来找……李裕借钱?陈满昌他们一直挺忌讳、也挺讨厌这个李裕。可这会,谢平却不能不信了。李裕这老头要没这点谱儿,总场肯给他家安电话吗?要知道,到今天为止,在羊马河,还只有总场一级领导家里才安得上电话呢!

  ……洼处里,一阵风过,苇湖边上籁籁响动。兴许是野鸭和狐子又出来寻食招事了。齐景芳骑辆旧自行车,上了高包,呼哧呼哧直喘,紧着拿小花手绢擦鬓发脚里的汗珠。“这会儿就出来乘凉,不嫌早点?”她笑道,“走,带你去见两位熟客。”

  “谁?”谢平见齐景芳嘴边挂起秘而不宣的微笑,便满腹狐疑地问。这些天,他已经充分领教了她和秦嘉。这二位,“鬼点子”之多,简直叫他目不暇接。“多问个啥呀!还能亏了你。”她使劲来拽他。他便往起站。因为起得太猛,脑袋里轰的一声,眼前金蝇子乱飞。差一点栽倒。亏得齐景芳一把将他托住,才稳住脚。“又咋了?”她急切地问,一头伸过手来轻轻持摸他正在结痴的伤口。这语气、这姿态、这目光、这手势传递出的姐姐般的照护,是谢平这几天经常从她身上能看到又得到的。这既使他困窘,有时也叫他温恼。他挪开她的手,稍稍离开她恁贴近来的胸部和温柔的呼吸。定了定神,才发觉,齐景芳的一条胳膊还半围半搂地贴住他后腰。

  他浑身一热,忙脱身先朝高包下去了。到前院,他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北京吉普。来了哈头儿?他不肯往里走了。“告诉我,到底要我陪谁?”他绷起脸,问齐景芳。

  “嚷!给你开广播!”齐景芳瞪他一眼,把他拉到他那小屋里,拿掉帚,替他掸去鞋面和屁股上的灰土,告诉他:“秦嘉把陈副主任和郎亚娟请来了。你们见见面…

  …“陈副主任自然就是陈满昌,郎亚娟现在也是组织股股长了。”干吗?“他警觉地问。”见面就是见面。有哈于马于驴的……”“我没那闲情逸致。“他往墙根一蹲,冷笑笑。”我去叫秦嘉姐了。“齐景芳威胁道。加叫秦嘉爹也没用!我伺候不着他们!”他闷闷地吼担这时秦嘉推门进来了。她刚出厨房,身上好一股肉香鱼香油烟香。“好。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今天安排你跟老陈见见面。郎亚娟是来当陪客的。见见面,了此一段旧账……”秦嘉说道。“秦嘉姐想替你做做工作,能让他们把当年的处分去了,把党籍还给你……”齐景芳说道。“叫我给他们磕头作揖求他?

  “谢平问。”你只管吃,别的哈也不用你做。我只求你别耍孩子气,老老实实在边上坐着。连这一点也求你不到?“谢平不再吱声。秦嘉、齐景芳也没再往下说什么。

  三个人心里似乎都咽进了一口冷风似的,兜底起了一阵凉,只在那达抽气。谢平往床上一倒,硬撅撅地说:“我头疼,真去不了……”齐景芳气急了,只待上前数落,却被秦嘉使了个眼色拦住了。秦嘉理解谢平。到这坎儿上,她又不忍心唆使谢平去陈满昌跟前低三下四。但她还是留陈满昌和郎亚娟吃了饭。只是把李裕拽出来作陪。

  趁便,也“调解调解”李裕跟陈满昌之间的那点“不匀”。吃罢、喝罢,秦嘉又谈笑风生送他们上了车,吩咐大儿媳收拾碗盏,她又来到谢平屋里。这段时间里,齐景芳一直守着谢平,怕他愣头青,还要闯到饭厅里去搅乱。“景芳,你去吃吧……

  “秦嘉说道。齐景芳没走。”你呢?绝食了?“秦嘉问谢平。谢平不做声。三个人就这么问声不响,默坐了好大一会儿。

  又过了两天,谢平发现自己装户粮关系。工资关系的那个小荷包不见了。当天晚上,秦嘉和齐景芳来找他,给他一张汽车票,一张火车票。说:“你先回上海家看看,休养休养。我们在这头,再给你使把劲,看能不能再争取点啥。哪怕党籍恢复不了,能把当年的行政处分取消了也好。这样,你回上海从新安家立业也轻松些……”

  谢平问:“你们拿我那小荷包干吗?。

  秦嘉答道:“你先不能就这么把户口什么的都办走了。那样,他们还会复议你的事?这节骨眼上,你只有表示,问题不解决,决不离开羊马河才对。”

  谢平:“可我户口已经迁出来了。”

  秦嘉:“这事我来办。”

  谢平:“那我索性等在这儿得了,何必费那车钱来回折腾……”

  秦嘉:“你在跟前,反而碍手碍脚,碍我做不成事。趁这机会你去探家,养病,歇息,随你溜达去!到时候,我自会打电报叫你回来取手续的。”

  她说得多么自信。

  谢平似在迟疑。秦嘉笑道:“来回路费,我都包了。我现在腰包里趁钱!再说,景芳还要替你负担一部分……她现在手头上也阔着呢,愁着没处花呢!”

  “大阔佬,别挖苦我们这些‘小户人家’!“齐景芳白了秦嘉一眼,笑道。

  谢平还在迟疑。秦嘉火了:“你咋学得跟个老婆娘似的。恁蔫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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