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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不到十七又咋了?我十六岁就差一点做了自己姐夫的老婆。你们都不懂。谁叫你们不是‘齐景芳’呢……”她垂下了头。秦嘉也垂下了头。“只有一回,我这个人算是害了怕。就是那个黄之源硬压着我,要我干那个事……我一直以为他只是闹着玩。他不会恁坏……后来我忽然觉出,我再也不能是从前的那个小得子了。我再也找不回来那个‘从前’了……我哭着求他……推他……咬他……求他别这样……”

  “别说了……”秦嘉的心一阵打颤,皱了起来。

  “后来,我想过:为什么不早早把自己给了谢平呢?那样,再怎么说,心里总还是干净的……回过头去想想,谢平从来没有强迫过我。跟他在一起,我不用装假,不用挖空心思去‘应付’,拐弯抹角去‘防备’,他把他心里的一切都搁在了自己脸上,哪怕要打你,他也会事先告诉你……他强迫不了别人,也强迫不了自己。他总是那样真心……可我……”齐景芳说到这儿,不往下说了。她说得那么平静,好像只是跟秦嘉在报一份流水账。秦嘉在炉盖上拄着铁火钩,把长长的下巴搁在手背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也制不住地感到一阵寒冷。过了一会儿,齐景芳走过来,轻轻地搂住了她。

  这时有人叫门。秦嘉披起大衣去看,是杜志雄和龚同芳他们。问半天,他们磕磕巴巴地不肯细说,只是让秦嘉赶快到加工厂锯木车间去把谢平弄回来,去晚了,怕他就活不成了。这番话,真把她俩吓一大跳,气急慌忙,由杜志雄、龚同芳他们带路,赶到锯木车间,谢平已不在那达了。行李不在。地上也不见了刺刀和腰带。血迹依然是明显的。绷带、药包一动未动。拖着那样一个伤残的身子,他能去哪儿?他会被冻死在哪儿?杜志雄、龚同芳跌跌撞撞地爬上木楞堆,向四处喊叫,没人应。

  杜志雄煞白了脸,爬下木楞堆问秦嘉、齐景芳:“咋办?咋办……”“咋办?你们这会儿知道着急了!亏你们下得了手!有种的,去打那些光知道在报纸上广播上哄人家孩子到‘最艰苦的地方’,却一老把自己的儿子闺女往轻巧地方塞的家伙呀!谢平再咋样,他自己也来了嘛!他骗你,骗我,还骗他自己?就是错,他也是真心的嘛!狗还不咬真心待它的人呢!你们连狗都不如。你们就没见他这十四年过得比谁都困难吗?你们还有点人味吗?亏你们还是试验站青年班的呢!”齐景芳嚷着,鼻根酸了。

  “好了好了。还是赶快去把附近几个队上的上海青年都叫来,分头去找。别真冻死了……”秦嘉劝道。

  “冻死了也罢!劳改这几个狗日的凶手!”齐景芳咬着牙跺着脚喊道。

  到天色微蓝那会儿,他们终于在汽车站前头戈壁滩上的破地窝子里,发现了谢平。谢平挨打后,在炕炉边暖和过来,用毛巾包了一团雪,在炉壁上慢慢化开,擦去脸面上的血污,取出走之前淡见三给他的消炎片,碾碎了,敷在伤口里。他怕自己打熬不住,在炉前一觉睡过去,冻病了,再爬不起来,便决意连夜爬也要爬到车站,到候车室过夜。这样,明天再咋样,已然到了汽车跟前,求人搭一把手,总能上得了车,误不了事。但一动弹,头涨疼得厉害,叫他睁不开眼,直不起脖梗。爬到那破地窝子跟前,他连张口喘气的劲都没有了,一头栽倒在雪地里,舔着冰凉清甜的雪,歇一晌,才长些力气索性爬进了那地窝子,在里边拢起一堆火。正是那微弱的火光和从破屋顶洞隙里冒起的烟柱,招来了秦嘉、齐景芳他们。

  “谢平阿哥……”杜志雄愧疚地冲过去。

  谢平拔出刺刀,对准他。

  “谢平阿哥……我不是……不是……”杜志雄忙敞开大衣衣襟,表示他没带凶器,不是来打他的。

  “走开。”谢平像个野人似的陌生地冷漠地看看他,看看十来米开外站着的那一片找了他一夜的人群。

  “谢平,侬现在走不得。路上要出毛病的……”几个男青年试探着向他走去。

  “走开!我不认得你们!我谁也不认得!”谢平翘起了锋快雪亮的刀尖,叫道。

  “谢平,是我呀。秦嘉……”

  谢平手里的刀颤抖起来。他嘘嘘道:“你也走开!我是‘叛徒’,我是他娘的‘叛徒’……”

  这时,齐景芳照直走过去。谢平对她叫道:“谁走过来,我就捅谁!听到没有!”

  “你捅呀。谁让你不捅!”齐景芳推开来拽她的那几个男青年,唇边撇出一丝冷笑照直走去。“你看你连站都站不稳当了,还想捅人呢!”她责备谢平。谢平往后慢慢退去,依旧在叫:“走开!都给我走开……”齐景芳一径走到谢平跟前,便用胸口顶住谢平手里的刀尖,说:“捅呀!这么点委屈都经受不住,亏你还是谢平,还是我的中队长!”

  一提“中队长”,谢平终于支撑不住,刀,当啷一声,掉到了被烟火熏黑了的大卵石上……

  十四年前,我被判为“太年轻、太幼稚、太鲁莽、太不成熟”而被取消了预备党员资格;十四年后,当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也绝不鲁莽、已经相当成熟了,我却又被同伴判为“叛徒”。我到底是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看到过我的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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