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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于书田用粗大油腻的手指慢慢展开信纸,瞟一眼那纸上粗黑、流利且又陌生的笔迹,不无疑惑地打量了打量谢平。

  这几年,于书田过得不顺。先是老婆难产死了,后来又出了跟渭贞嫂这么档子事。人家说,他跟渭贞好了。说实在的,他咋敢?他跟老赵学机务技术,老赵就是他老师,渭贞便是师娘。况且她正经上过中技,多咋也算个“文化人”。他呢,一个扛枪当大兵出身的,哪般配?开始有人给他提渭贞的事,他拍着桌子跟人红脸,脖梗里的青筋一暴多粗,说:“不知者不为罪。下回你要再说这鸟话,我就要你这骡操的好看!”是的,在老于心里,渭贞跟赵队长同样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看人家在赵队长死后,谨内慎外,拉扯大小那四个孩子。她笑过吗?她哭过吗?她叫喊过吗?真是默默地去,默默地来。一个强男人能做到的,也不过如此啊。对于她,怎么能想到那上头去?但时间一长,说的人一多,一起转业来的战友,旁敲侧击从中撮合,滴水石穿,在于书田那种对渭贞嫂的敬重、同情里,慢慢地便不由自主生出了爱慕。再想到自己也应该为她分担拉扯孩子的责任,一双不安、内疚的眼睛便常常离不开那外表看来柔弱腼腆,内里却冷静、清醒的嫂子了……自此,再有人向他提这档事,他便结结巴巴,低头不做声。

  后来,他木木讷讷还真找渭贞提过一回这事。渭贞先不吱声,后来坐在老赵的遗像前哭得要晕过去。他慌张,直骂自己是混蛋。说他绝对没别的心思,只是觉得,这样对死去的对活着的,都要好受些……有几个月,他俩再没提这事。有一回,已经在场部修理连工作的建国回来,对老于说:“叔叔,分场长叫你到分场部那小屋去说事呢。”又对他妈说:“妈,分场长也叫你呢,去一趟吧。”两人慌慌张张到小屋,等半天,也不见老爷子来,才渐渐觉出这只是建国的一个“圈套”。两人心里明白,又不好说穿。一种难堪、一种慌乱、一种千言万语无从说起的茫然和惆怅,使他俩相对无言,既不愿走,又不想留……他们懂得建国这么做,是想表达作为一个晚辈对这事的态度。他是希望妈妈和弟妹能得到这样一个忠厚的叔叔的照顾……过几天,建国又回骆驼圈子,到老于屋里,把一双新做的鞋交到于书田手里,说:“于叔叔,这是我妈给你做的。你试试。看跟脚不?”于书田拿鞋的手不知往哪搁,脱口答了句:“不用试,大小都跟脚。”儿子回去,把它当做一个高明的回答,作了多种演绎,解释给妈听。

  渭贞红起脸,啐了儿子一口,说道:“滚一边去!他那么个老实人,会说出恁油嘴滑舌的话?”但自此,两家又开始了往来。而且,是大伙期望中的那种往来。事情摆到老爷子面前,他怎么也不相信,书田这么个老实头会馋上老赵的孩子的妈,不相信他俩会做出这等事。他忙找来渭贞,对她说:“你待在骆驼圈子,我不要你干啥,我只要你替我带大老赵的这几个娃娃。我给你发生活费。娃娃都恁大了,你还想啥呢?别迷瞪!”他骂于书田:“你什么女人不好找,偏要跟老赵过不去?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有那脸、有那份儿……有……”他结巴住了,说不出更多的理由来说服于书田。只是觉得他要批准了他俩结婚,就对不住老战友,对不住屈死的老赵,也害了书田和渭贞。这样,一卡两年,他硬是不给于书田和渭贞开结婚证明。于书田这人不会拐弯,认准了的事,头撞南墙不回身;见天去老爷子家硬磨软泡,把老爷子泡恼火了。从去年下半年起,就再不通知他参加每晚的干部碰头会,也不叫他管机务大组。阴历年前,又把他弄到谢平手下来架线,名义是“协助谢平工作”,实际上是把他一抹到底了……

  没想到信是齐景芳写来的。

  “谢平:想得到吗?是我。吓一跳吧?咋弄的?她这个‘烂脏婆娘’会想起给我写信?啧!是这么想的吗?让我猜到了吧?她也想,十三四年了,你也该把我忘得光光的了。我这么说,没一点想埋怨你的意思,你从来就没答应过我啥嘛。我要是埋怨你,也就不会先给你写信了。提笔算一算,都十三四年了,这日子咋会恁早、恁快、恁……容易地就过了呢?你倒好,还自己单过着。我呢?都要结第三次婚了。照别人嘴里说的,这些年,我都不知道跟多少男人睡过了。我没法堵他们那些屁嘴。也懒得堵。三十出头了,我都老了,老得都煮不烂、撕不开了,再生恁些闲气,我还有个活头吗?不管他们咋说吧,我总算有了一个儿子,是做了母亲的女人了,跟那些爱说屁话的人的母亲一样。这一点,他们再说再扯再损,总抹不去吧!

  “今天给你写信,不为别的。只为要告诉你,过些天,我可能要到你们骆驼圈子走一趟。为啥去?去了你就知道了。怕猛然间相见,你不肯认我这‘烂婆娘’,所以,先给你通个气。别到当场,见了‘老乡’,一扭头,叫我出丑丢份儿现世。另外,还有件大事我要告诉你。总场在三几个月前,就给你们分场发过一份通知,让你去场部办理回上海的手续,你明白吗?你在政策杠杠里面。你能回上海。全场的上海青年,在政策杠杠里可以走而莫名其妙还没走的,只剩你一个了。

  这份通知,据说让你们那个老爷子扣下了,锁在他抽屉里,不想给你,不想叫你走。我不明白,这么长时间,你咋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这事就在你自己眼皮子底下嘛!你是真要给那位老爷子做倒插门外甥女婿?不想回你那花花绿绿的大上海?为啥呢?(那小桂荣真那么迷人?)你还不懂?政策的门不会老这么开着。等上边觉得,他们希望弄回城的人都回齐了,他们马上就会关起门。(大伙都这么传呢!)你要不赶早,就再碰不到这样的时运让你今生今世换个日子过过了。我记得你比我大两岁,你都三十三了吧!

  “跟我透这信儿的人,死活叮嘱我,让我千万别再透给人。可我想,十四年前,你为我挨了那一闷棍,害得你什么都丢了,一直没能再抬得起头。我欠了你一笔咋说咋还也说不清还不尽的人情债。这么些年,我没忘记。她是想还的。给你透个信儿,也算是还上一部分了吧……

  “本来,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我不想在信上写上真名大姓的。但又怕你疑神疑鬼,误了事,最后想想,还是写上吧。谢平,听我一回话,去找找你那位老爷子。这一个十四年已经没法子再说了。可还有下一个呢!”

  署名“小得子”。

  于书田问:“‘小得子’是谁?咋没听你说起过?”

  谢平端起酒盅,在手里转着,答道:“知道十四年前,我在场部出的那档事吗?她就是那个齐景芳……”

  “哦——”于书田拉长了调门,笑道,“那妞还有良心……”

  “别胡扯。老同学。报个信儿。”谢平拣一颗花生豆,撂嘴里,只是用舌尖舔着那咸味,并不去嚼。

  “想回分场部找找老爷子,要我替你照顾眼下这一摊?”于书田微微地笑道。

  “你说,我该不该跑这一趟?”

  “那就看你将来到底撇得下撇不下桂荣了……”

  “别胡扯……”谢平嘴里这么说,眼皮子早耷拉下去,声音发闷,腔调也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是的,场里当年的伙伴成千成百地走,他不是不知道。为了挤进那政策杠杠,去重新做个上海人,硬起心肠跟不是“上海籍”的妻子、丈夫离婚,撇下嗷嗷待哺的儿女的,又何止一个两个。他也知道……他在政策杠杠内。爸爸退休,有空位让他去顶替。妈妈有信来催问过:你还死在那块地方干什么呢?他知道,十四年了,也该出去看看那世界,那黄浦江,那轰轰作响东来西往的列车……那外滩海员俱乐部门前的嘈杂和人民广场两侧夜空中敞亮的霓虹灯标语……这些年,公路上过车,特别是过那客运的长途车,那些像甲壳虫似的在高坡上蠕动的长途客车,常常引得他眼神发直。它们常常引出他心底的不平静,嘈乱。它们去高地那边了。它们从高地那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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