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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我的天!”渭贞嫂和老爷子的老伴(谢平叫她大婶的)异口同声叫道。

  昨天谢平干到后来,褂子被汗渍透,又晒硬,跟个盐块做的搓板似的,蹭得背上的伤口实在疼得受不了,爬到于书田的驾驶楼里去歇了一会儿,跟着车跑来跑去。后来的事,他全看到了。二贵媳妇捂着小肚子,半蹲在路边向淡见三哭诉……政委训斥老爷子,老爷子眼睛里差一点迸出血来……老头儿又怎么强忍住,带着人抬那九辆车……他全看到了。抬车的时候,他也跳进泥塘去了,紧挨着老爷子,想让老头省点劲……从那以后,谢平深深地感到自己确实是个“窝囊废”:多么会委屈。多么会叫苦。多么会撒娇。

  多么会冲动。真他妈的整个一只嫩羊羔娃!看看人家老爷子,看看人家赵队长。就是那混球的撅里乔也有得在他跟前拍胸脯的:我一个人在戈壁滩上能活得自在,你行吗?生活对于每一个有追求、有向往、有愿望的人,每一步几乎都是艰难的。因为他们既不肯屈服于也不肯满足于现状,要不断地突破。否则,活跟不活,喘气跟不喘气还有啥两样?我走这一万里路,真的是因为在上海没饭吃了,来混日子的?现在生活已经显示,它的艰难远不止是吃苞谷馍,住地窝子……自己应该有信心去迎接所有更高一档“艰难”的挑战!那么,我首先得学会,不管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存活得住,能对付得了任何一种人。我要咽得下山羊奶煮的面条,我要会用最原始的工具去修理那最原始的牛车轱辘,我要学会同时能赶三辆马车,学会在需要低头的时候低头,在需要咬牙的时候咬牙,但决不让任何外力压弯了自己的脊梁骨。我要学会让撅里乔那样的人怕我,让韩天有那样的人尊敬我,让赵队长老爷子对我充满希望,让生活在我周围的人都感到不能没有我……

  仅仅是开始——虽然我已经跌得眼青鼻肿。

  我还有整整五十年。早着呢。

  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对老爷子和赵队长说:“我要回五号圈去了。”他平静地站起,穿好衣服,对他们说:“有朝一日,你们要听人说,我也在那头‘瘸狼’身上漂漂亮亮地画上了这一道紫一道青一道红一道黑的花纹时,别大惊小怪,也别来管我们的事。这,就算你们两位长辈帮了我最大的忙。”

  说完,他扣上衣服向五号圈走去。

  太阳很亮。戈壁很静。天很蓝。他走去。

  十五

  绿色的田野消失了,

  它已被太阳烤干;

  它从山谷中消失了,

  那里曾有流水潺潺;

  它随着冷风离去,

  那冷风掠过我的心间;

  它和那恋人一起走了,

  往昔的梦境也随之消散。

  绿色的田野在何方?

  我们曾在那里把足迹撒遍……

  十六

  我想说这一章无题,但又不忍心开口。

  谢平带去两头奶山羊,强迫自己喝山羊奶,用山羊奶煮苞谷糊糊。他光着脊梁,单挖了个地窝子,跟撅里乔分开住。他想起在上海图书馆里曾经看过一本书。《怎么办》。车尔尼雪夫斯基写的。书里讲到一个革命者(忘了是民粹派的还是社会主义派的)为了磨砺意志,冬天只盖粗毛毯,还故意用针扎自己的身体。他就拣来许多戈壁卵石,铺到床单下边。有时,干脆裹着棉毯,睡到干草堆里。地窝子挖好以后,一时找不来木头架梁棚顶,他露天在土坑里住了二十来天。中午恁大太阳,就找两根树棍,把棉毯支起来遮遮。撅里乔看不过去了,到近边老乡家里要来一根弯七扭八的沙枣木,找了些能当檩条用的树棍,叫他棚上。

  他不用。撅里乔给了他一巴掌,说:“你疯了?”他跑去,把撅里乔的铺盖卷全用刀划了。撅里乔歪搭着半拉身子,手里提溜着小铲,跟头野牛似的,在太阳地里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瞪住他,但到了没再咋着他。后来的一段日子,这老混蛋常是歪坐在一边,拿眼边角的余光,冷不丁地瞟睃谢平。又过了十来天,谢平自己四处找齐了材料。棚地窝子的屋顶时,老混蛋坐在高处突然问谢平:“你他妈的真是上海市里长大的?”这几十天,他俩一直没说过话。谢平不想接他的话头,冷冷地只回了他一句:“我他妈的在哪达长大,关你鸟事?”老混蛋没再言语,只是盯着谢平,脸上慢慢露出少见的恍惚、迟疑,过半天,突然讪讪地嘀咕道:“哼,傻蛋!傻蛋一个。一个傻蛋……”

  两个月后,老爷子把谢平从五号圈叫回分场部,接替那阵子在分场子女校代理校长职务的赵队长,主管子女校工作。因为赵队长又屙血了。“干完这一段,我还回不回五号圈?”谢平问。老爷子想了想,回答道:“不回了。”于是,谢平从五号圈取回自己全部衣物,到大食堂后头一个露天砌起的大锅灶旁边,把衣服连同帆布的旅行袋,一起扔到锅里煮了十来分钟。那锅灶,冬日里,给大伙烧洗脸水。平素也在这达杀猪,烫猪褪猪毛。那破破烂烂的锅盖老大个儿,翻过身来,足以顶个大圆桌面。煮完这一锅,谢平把它们捞起,也不拧干,就往柴火垛上一摊,晒去吧;又脱下身上那一套,撂锅里,用棍子搅了搅。这一套已经多少次被汗溻过,早已发硬,也酸臭得不行,衣缝里挤满了一疙球一疙球的虼蚤。他自己便光着黑油油的脊梁,穿着条裤裆里打过几层补丁、裤腰里的松紧带早失去了弹性的三角裤衩,坐在柴火堆上卷烟抽。那大太阳地里,柴火堆上的衣服不一会儿便干了。他挑两件还算囫囵的,到柴火堆后边换上,换下三角裤衩,撂进灶洞里烧了。再等后一锅的晾起,也晒干,便敛起它们,统统塞进半干不湿的帆布旅行袋,去子女校“报到”。

  到得暑假期间,正在养病的赵长泰又让他旁听机务技术课。头一阶段的课没听上,老爷子说让于书田给他补一补算了,省得老赵自己去费那劲。赵长泰还不肯,非得自己给谢平补讲。这时,赵长泰已经下不了床了,还坚持给谢平讲。讲各种型号的拖拉机,讲驾驶,讲维修,讲柴油机、锅驼机……骆驼圈子明明没什么机械嘛。一台老旧的“尤特”,一台用“尤特”做动力的“饲料粉碎机”,一台平日里很少用它的功率很小的柴油发电机。但赵长泰逼着谢平认真地听,认真地做笔记,认真地看他多年来精心搜集、收藏的各种机样图纸。这些图纸的折缝处,正面贴着透明胶纸,背面则极其精细地糊着一层纱布。有趣的是,赵队长还搜集了许多外国小汽车的彩照,五光十色。

  这样,谢平除了在上海马路上曾见到过的“奥斯汀”、“老福特”、“奔驰”,到了农场又见过的“伏尔加”、“华沙”、“吉姆”、“斯柯达”,现在又看到了“别儒—雪铁龙”、“雷鸟”、“野马”、“黑豹”、“马克西—1750”、“兰德罗浮”和“枪骑兵”、“308GTB”……有时,渭贞嫂也给他讲讲。她在老家那会儿,正经上过农校农机专业呢。渭贞嫂老笑着说赵队长:“就是你把我骗来的。害得我再干不成机务。”赵队长慢条斯理地笑着回她:“行,我骗你来的。还骗你给我下了恁些崽……都是我一个人不好……”渭贞嫂便红起脸啐他,躲一边去笑。

  有一天,谢平骑着马,上附近老乡公社卫生院中药房给赵队长抓药。回来,从渭贞嫂手里接过一杯搁在地窖里阴透了的焦麦茶,咕嘟咕嘟喝了。赵队长问他:“我这么填鸭似的给你讲恁些一时半时不定用得上的东西,你也不问问我图的啥。你倒是来者不拒,一概照收,沉得住气。”

  谢平笑笑:“你图啥都行,我学好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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