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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齐景芳把被单翻过一面来,叠整齐了放在烘笼上,重新坐下,便慢慢地把临行前她大姐对她说的那番话,照搬了一遍。齐景芳是想借姐姐的心思试探他。如果谢平也注意上了自己,她想是能从他的反应里听出那点意思来的。如果他也有心,她索性就把事说开了,说定了,省得别别扭扭再闹误会……

  说完后,她心跳得那么响,那么厉害,简直要把炉盖上的烘笼架子也拍下地去。

  “你姐姐怎么能这样?”这是谢平的第一个反应,“咱们到农场来就是为了找个男人?笑话!你找了?”他瞪起眼问。

  “没有没有……”她连连叫道。

  “我们要指着政策照顾,就不离开上海了。上海人、山东人,这都是次要的。这两年,十来万青年进西北。十来万啊。小得子,咱们要是不下定决心好好干一番,在历史面前怎么交代?怎么对得起这一个大行动?又有什么面目,重见江东父老?”谢平十分激动地还说了许多许多诸如此类的话。齐景芳便不再吱声了。

  八

  第二天上午,谢平给郎亚娟办移交。郎亚娟就是新来组织股的那个上海青年。郎亚娟能继谢平之后成为第二个调进机关的上海青年,毫不夸张地说,震惊了全场的上海青年,也震惊了她自己。郎亚娟在上海跟谢平住一个街道,她是谢平动员来的。到羊马河的头几个月,她表现很一般。普通班员嘛。但后来回想起,她确也有过人之处。上火车时她就不哭,好像横死一条心了。到连队,就不爱跟上海人在一起,只串老职工的门。帮连长指导员的老婆结毛衣,倒贴毛线,还不发牢骚。开会必到。哪怕是宣传结扎、戴环的计划生育会,但凡是喊了她的,她必到。但有一条老样:不管什么会,从来不发言。这叫只带耳朵,不带嘴。到秋收,她冒尖了,跟火山爆发一样:日拾棉花一百斤。而且连续一个半月,天天如此。脸肿了,手背冻裂了,还是一百斤。

  一百斤啊!一朵花算它三克,拾够一百斤要抓一万六千六百六十六又三分之二下,而且还得保证每抓一下,就抓下一朵棉花。不包括抓余留的“羊胡子”,不包括剔去沾在棉花上的那些枯叶的动作,不包括直起腰喘喘气,不包括去倒兜清袋(挂在脖子下的花兜只能盛七八公斤花,塞满了得往篓里倒),不包括喝水尿尿吃饭——净算,也得十三四个小时。她竟整整坚持了四十五天。成了。她是全场四千七百九十五个上海青年里头一个成为“百斤拾花能手”的。她进了机关……

  老白也来帮郎亚娟点收谢平文件柜里的东西。老白给郎亚娟讲政委爱人正在打的毛衣上的花式,郎亚娟让老白以证人的身份在移交清单上签字。有二十个胶卷,买来准备给竞赛优胜者照光荣相的。但怎么点,也只有十八个。谢平把抽屉兜底倒出来找,奖品柜出空,没有。“床底下,柜子底下再找找。”郎亚娟坚持道。她戴着一副毛蓝布袖套,穿着件橘黄色棉袄罩衣,前刘海儿和辫梢上都做着大花鬈。“枕头底下。再找找……”

  “我把它放枕头底下干什么?想藏起来私用?”谢平气恼地说道。

  “我只不过请你再找找嘛。”她声色不动地重复道,并且跟老白交换了下眼色。郎亚娟恨谢平。是谢平,一趟又一趟动员她,非要她报名到农场来。要不是他,她会到这狗屁“桑那高地”“羊马河”来吗?就是他,逼得她永远离开了“兰心”、“美淇”、“朋街”、“大世界”……

  “我没时间找了,路一开冻,我就没法走了。这两个胶卷我赔。”谢平“乒里乓啷”把东西往抽屉里扔。

  “赔不赔是你的事。找不出来,就请你在清单上写明只移交了十八个。”郎亚娟推过来一张纸、一支笔。

  “什么意思?要我变相承认私藏公家胶卷两个?”谢平口气也硬了起来。

  “什么意思我不管,反正少了两个。”郎亚娟又和老白交换了一下眼色。

  如果不是谢平突然想起来,胶卷是老宁借去的,这一上午真要让她们全占了。郎亚娟马上给老宁打了个电话。老宁回答道:“是啊是啊,胶卷在我这儿。师报社约我们搞几张‘雪地送肥’的新闻照片。袁副校长还想拍几张雪景给她二姑寄去。怎么?你要急用?我给你送过去?”

  郎亚娟忙说:“送啥呀!咱们都是政治处的人,组、宣还分家?以后我还要拜你做老师,学拍照呢……”她微微红起脸,扭了两下腰,笑道,“你要不够用,再来拿。我这儿还有十来个呢。”

  路过上九里分场部,谢平到干训班去看了看秦嘉。秦嘉问谢平:“郎亚娟怎么样?”

  谢平说:“会讨人喜欢的。”

  秦嘉笑道:“你呢?讨得到你喜欢吗?”

  谢平叹口气:“恐怕没那福气。”说着也笑了。“消化不了……吃不消她……我动员过她。她好像对我有点那个……”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没一点男子汉肚量!”秦嘉又问:“喂,最近你自己情绪咋样?”

  “还过得去…”

  “什么叫还过得去?死样子!你怎么也学得吞吞吐吐了?”

  “秦嘉,我实在不想在场部待下去了。”

  “你就那么点适应能力?咱们在团校不是讨论过这个问题的吗?要学会适应,才能谈得到改造。况且我们本身对生活也得有个再认识的过程……”

  “秦嘉,我觉得……觉得,对于我,已经不是适应的问题了。我觉得……我已经到了不改变自己,就无法再在场部待下去的地步了……”

  “如果值得这么做,为什么还要犹豫?”

  “这正是我在犹豫的。秦嘉,这么做值得吗?完全改变自己来适应、来求一个‘太平’……真的,再待下去,我就要变了,就要像民间故事里讲的那个吞下了夜明珠的儿子一样。他渴。他心里冒着一大团火,喝多少水也不管用。他把家里的水缸喝空了。把老宅里的水井喝干了。他又喝光了村前的那条河。可他还是渴,心里的那团火还是在烧灼他。他发现胳肢窝下边已经长出鳞片,他的一只脚已经变成了爪子,他的腮边在往外长龙须。他跌跌撞撞向大海跑去。他要变了。他再找不到原来的自己了。他只有变成一条蛇,钻在潮湿的草丛里,或者索性变成一条龙,潜进深海,才能避免被自己的心火烧枯……我觉得我也是这样……”

  “你这情绪很危险……”

  “秦嘉,我不想变……我没想到要做这种改变……付这样的代价……”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有……”

  “瞎说。没出什么大事,你怎么可能……”

  “什么大事也没出。”

  秦嘉定定地看了谢平一会子,连着咽了两口唾沫。那头敲开饭钟。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饭票盒,从洗脸盆里拿出两只搪瓷饭碗,打饭去了。吃饭的时候,干训班里别的上海青年知道谢平来了,便都用筷子插着个苞谷馍,端着碗煮白菜帮子,上这头来看他。刚才去打饭前,秦嘉就关照谢平:“等一会儿,他们来了,你说话注意点,不要影响大家的情绪。那些男生还是很相信你的话的。”谢平答应了她:“你放心。这些话,当然只有在你老阿姐面前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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