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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齐景芳搬出个大盆,里面泡着一条被面,一条被里,一条床单。谢平仔细一看,全是自己的,脸火烧火燎了。“你……什么时候去偷来的?”谢平头发根里直冒热汗,惊问。恁脏的东西他自己都没决心洗。

  “谁偷什么了?”她装糊涂。

  “你让我今天盖什么?”他不敢朝那盆黑水张一眼。盆里岂止是黑,什么颜色都占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盖棉胎呗。”

  “那我就盖你的。”

  “瞎说八道。”她脸一红。

  “你有两床盖被……”

  “三床也不行!”

  “棉胎一蹬就穿洞。你知道吗?”谢平做出副要去她屋里抱被子的样子。他当然只是吓唬吓唬她。没想到,齐景芳真急了,跳起来叫道:“谢平,你别胡来!男人不能用女人被子的。你怎么连这一点道理都不懂?要生孩子的!”

  “什么什么?”谢平大愣了。他还头一回听说这种“理论”。

  齐景芳满手肥皂沫,紧贴住门板,护住暗锁的拧手,脸涨得跟煮熟的龙虾那般,咬住嘴唇,看定谢平。那狠劲儿,是要咬人呢!

  齐景芳动身到农场来之前,她大姐特地找了个时间,候她大姐夫不在家,跟她叮嘱了许多作为一个姑娘出门在外必须注意的事项。这些话过去不可能跟她说,她也从来没听人跟自己说过。比如:不能让男人随便接近自己,不能坐男人坐过的热板凳,不能叫他们碰自己的奶子,不能让他们睡在自己的被窝里……诸如此类,都会使一个姑娘生孩子。姐姐警告她。她臊得连脸都端不起来,心跳得那么厉害,哪还敢再细细盘问。她相信,在自己一辈子远离大姐的前夕,大姐说的,总是真心话,是真为自己好。绝对不会错的。聪明的她,引申开去,自然的,连被子也不能让男人使的了。

  谢平发了一会儿愣,突然大笑起来:“好一个中学生……你们县中没开过生理卫生课?”

  “这跟生理卫生课有什么关系?”她被他笑糊涂了。

  谢平擦着眼泪问:“你先说吧,你们到底学过生理卫生没有?”

  “我们女生不听那课。能请假就请假,不准假,也低着头干别的……生理卫生课老师讲那些,最不要脸了……”

  “那是科学!生理卫生课是讲……”

  “不听不听!”齐景芳跺着脚,捂起耳朵,背过身去,嚷嚷。

  过后,两人反倒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都低下头去翻复习提纲。课讲到一半,她们服务班的一个丫头来敲窗户。齐景芳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匆匆收起提纲说:“今天就讲到这儿吧。来客人了。”从她的神情里,谢平觉得这客人非同寻常。她显得有些慌张,同时也有些兴奋。

  “什么客人?”谢平问。

  “林场的。他每次来都要住这个套间。惯了。咱们快收拾。”

  谢平今天跟陈助理员之间闹了那点不愉快,这时实在不愿意回到自己那又空又大的黑屋去,独自待着。但既然是林场的客人,他不好再耽搁齐景芳了。林场的人是农场的人最惹不起的。木头。要命的木头啊。

  一会儿,又来了服务班的两个小丫头跟齐景芳一起收拾房间。谢平也想帮忙。齐景芳从壁橱里抱出一条早准备在那达的公家的八斤棉被塞给谢平,说道:“越帮越忙。走你的吧。”

  两个小丫头今天也不开他玩笑,叫他“姐夫”了,忙得只有工夫抿着嘴暗自偷笑。

  谢平没要那被子。他觉得自己突然被冷落了,不是滋味。走的时候,从大盆里捞起自己的被单、被面,准备带走。齐景芳正忙着在给漆器烟具里装烟,直起腰诧异地问:“你这是干吗?”

  “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得伺候大人物……”谢平这么说。

  “你自己洗。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来跟我抢手夺脚!”她不由分说,夺下湿床单,把大盆推回到小储藏间,“咔”的一声,上了锁,把那床棉被重重地往谢平怀里一蹾,说道:“没人告你占用公物的,放心使吧。”但谢平还是没要。他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就那么地想跟谁憋一口气,不想要,便悻悻地、踽踽地走了。

  六

  第二天天粉粉亮,齐景芳来敲门,又把被子送了来,说:“这两天,我怕都不得闲洗你那‘油’被子。委屈一下吧。中队长。”被子里夹着一条雪白的床单,在灯光下晃眼。还掉出一副手套。黄军布里的连袖皮手套,正是他给了赵队长的那一副。谢平好不吃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齐景芳说:“昨天你刚走不一会儿,老宁打电话给我,跟我说了你这副手套的事。叫我务必替你去把这件事了啦……”

  “你就去赵队长那儿讨手套了?”谢平只觉得自己浑身在打颤。

  “我跟赵长泰说,你下连队了,让我找他讨手套……”

  “我让你去的?你就这么对他说的?”谢平吼了起来,“狗抓耗子!你简直就是狗抓耗子!”谢平急得在屋里直打转。

  “老宁说,再不去要回来,就晚了。赵长泰今天去师里。师里提他。你干吗要落这么个把柄在人家手里?”

  “干吗?”谢平冲到齐景芳面前,“你们替赵队长想过没有?这种时候,连我……都要向他讨回这么一副烂脏手套,以示自己的‘清白’,这不等于在抽他嘴巴吗?”

  “他已经是那样了……”

  “什么‘那样’?”

  “他有事。他确实掺和进那年的叶尔盖事件里了。我问过了……那年他被派去支农,帮老乡公社搞春播,他待的老乡公社就在叶尔盖农场跟前……”

  “他就是该吃枪子儿,也可以戴副手套吧?宪法上没说吃枪子儿的,就得活该冻着!”

  “那你为什么偏偏要给一个该吃枪子儿的人送手套?多心的人不问你这一条?”

  为什么……

  为什么……

  谢平不想跟齐景芳再多缠。

  但齐景芳一反手却把门给插上了,堵着门不让谢平走。她说:“你得听老宁的。他说得对,你不能小看这件事。一没事儿的时候没事儿,但凡有事,新账老账都算到你头上,你就怎么也描不白了!”她急得都快要哭了。

  谢平担心师里的人不等天大亮就把人带走,便用力一拨拉,把齐景芳踉踉跄跄甩到一边厢,想去看守所。齐景芳扑到电话机跟前,抱起电话机,威胁道:“你胆敢再往外走一步,我就给陈助理员打电话,告你。”

  谢平夺过手套,对齐景芳说:“你告吧。你告了,我才知道你齐景芳也不是个东西!”

  但没等他跑远,齐景芳追上他,掏出几张钞票说:“手套就别还了。悄悄给他点钱,让他到师看守所托人另买副戴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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