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桑那高地的太阳 | 上页 下页


  “我该注意些什么,你尽管放心大胆说。我这个人就是粗……”谢平见他忽而变得不痛快起来,便主动问。

  “待人接物,你们南方人是最讲究的,一套一套,没挑的。就是……她要沏茶上来,每次喝……是不是得留个半杯再等她来续。一口见了底……总是不太那个……”

  谢平陡地想起刚才在他家就是“一口见了底”的,脸马上微红了,忙说:“对对对,刚才我就没太注意……”

  陈助理员忙说:“在我跟前无所谓,无所谓……我们俩,还谁跟谁呀!”这句话倒把谢平的心说得呼呼热。

  政委家在机关家属区的西头,机修连和加工厂之间的一个小果园里。路不近。这时节,果园里的葡萄藤、苹果树早埋了,一丘一丘地坟起,被雪盖住,更见一片白净、空阔。因为是通往政委家的路,也就修得格外标准。不太宽,一抹平,两面坡,露个“鱼脊背”。路面上铺有卵石。卵石不单是拉来一撒就完事,而是个个砌进土里的。灰白的花斑,在朦胧的夜色下看去,像是用水磨石铺起来的,只是脚底的感觉还有几分差异。

  政委家附近林木森森。政委正忙着,在客厅里跟鸦八块分场的两位领导说事儿。陈助理员没敢去惊扰,只是在客厅门口,拱着腰悄悄给政委做了个手势,让政委知道他来了,在后边等着他呢,便赶紧带谢平径直上里头去了。谢平以为陈助理员总要跟政委提一句:试验站的那个谢平也来了。但他偏没提。也许紧张,疏忽了。

  小院四四方方,带一圈抄手围廊。院子里积雪恁厚,埋起了片儿石铺砌的甬道,也严严实实地把两棵黑枝八杈的樱桃海棠孤立在当庭中央。樱桃树下堆着好些板皮钉的硬纸壳糊的包装箱和一大堆铁皮条,还有些柳筐荆槐篓。政委不让扔,说万一要调动工作,这些还是要派大用场的。他这大半生,东挪西调,用他自己的话说,屁股底下一直是安着轱辘的。

  北屋一趟三间,一明两暗。政委的爱人在东头一间里,打毛衣,辅导上初中的儿子做作业。屋子很白,灯很亮,家具很少。几乎只有北墙根前放着一张大方桌。红木的,四边带小抽屉,旧时给搓麻将的人搁码子。还有四张方凳。两张他娘俩占了,还有两张一东一西相对贴墙放着。那是种很老式的大方凳,硬木料,细木工的手艺,擦漆。凳边沿挨着屁股的地方,漆早被蹭去,因此些微地凹下,也因此被蹭得恁光滑,红里发乌。

  一进门,谢平就呆住了,心里甚至有些发毛。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熟悉,绝对是哪儿见过的。哪儿见过的?他分明是头一回上这儿来。但确实见过。特别是那白墙、墙根前一东一西对放着的那两张大方杌子,还有那女人,少年,两用铁炉,长长高高的绕屋一周的铁皮烟囱管,那女人织毛衣的姿势:跷起腿,斜着眼瞟儿子的神情。这个儿子,也仿佛是见过的:长了个大人身胚,瘦瘦长长,却一副明显的小孩脸,小鼻子小眼小脸盘。确实见过,否则不会恁眼熟。甚至充塞在这屋里的某种气息,也仿佛是闻到过的。他完全被自己的这种感觉迷惑住了,蒙怔着——因为他在此以前确确实实没来过,也没听任何人谈起过政委家的这个屋。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是缘何而来的呢?整个晚上他都没摆脱掉这梦魇似的纠缠……

  陈助理员拱着腰,撩起那幅用旧军用毛毯做的门帘,踏进高高的门槛,搓了搓冰凉的脸颊,才站直了问道:“警卫班今天咋没派人来扫院子里的雪?怎么回事?”

  政委的爱人没抬眼皮,黄白的小脸上布满浅褐色的雀斑,病恹恹的。“是我没让他们扫。扫了,到处都一色干黄干黄,更腻味死人……”她长叹口气,无奈地笑笑,这才停了一小会儿手里快速扭动的毛线针,跟陈助理员打招呼;但对谢平连个正眼也没给,接着更加快了手里的扭动,结束这一针,把陈助理员带到西厢房的一间大偏屋去。谢平也跟了过去。

  今年年初,师劳资处让场里派人到上海又接一批支边青年。政委托这些干部到上海旧货商场淘买来一个老式的铸花铁床,又从去年来的青年的家长里头找到一位,请他把铸花铁床架做番精加工:除锈、油漆,床架上端各种饰物抛光、电镀,四条腿上都安能多向转动的小黑轱辘。托运单前天寄到。昨天供销股派辆“解放”牌卡车,上乌鲁木齐车站货场把它取了回来,顺便又到二级站拉回一车百货。

  “老头恨不得今天晚上就用上它……”政委的爱人伸出她那穿着鸭舌轻便棉鞋的脚,轻轻踢了踢那又扁又大的包装木箱,说道。

  “准保用上了!装起它来,费什么劲?”陈助理员脱掉棉袄,挪过早预备在一边厢的管钳、扳手之类的工具,说道,“您别管了,去检查儿子的功课吧。二十分钟后来验收我的活。”

  “他就喜欢这,让人到旧货摊上淘换东西。谁知道原先是哪个下三滥使过的?想着都叫我嗝腻得慌……”

  “那倒也是……”

  “他就那么着急!昨晚上就想让警卫班小伙子来相帮着装起它来瞧瞧。这不是开玩笑吗?那些小伙子都是睡土炕和红柳把子床长大的,连见都没见过这种床,能装得了吗!”

  “那倒也是……”

  议论到这儿,谢平以为陈助理员会趁便向政委的爱人介绍一下他,也以为政委的爱人顺口会问一问他这么个在一旁戳着的大活物究竟是谁。但他俩都没这么做。

  个把小时后,政委送走客人,听说铁床已经架起,呷口浓茶,烧上棵烟,便兴冲冲奔偏屋来了。

  谢平头一回见政委。他也就五十来岁吧。干瘦,个儿中等,原先是京津唐一带什么部队的仓库主任,转业好些年了。但来羊马河的时间不算长,三个年头吧。实打实地算,也就二十来个月。场龄比谢平他们长些。政委转业时,没能就把家带来。他爱人不肯来。她那会儿在京郊一个什么县的农校教书。直到这次政委调羊马河,她才松了口。主要还是想到政委走得更远了,年岁也一年大似一年,没人贴身照料生活不行;再说农场跟自己的业务也对口,就来了。来之后,一直干黄干黄,直线地瘦下去。六味地黄和驴皮阿胶都不管事儿。她老苦笑着说:“这是因为吃不上炸酱面的缘故啊!”倒也是的。这达也种黄豆。可这豆怪了,磨豆腐可以,做酱不中。做一切要经过长毛发霉而后才成的东西都不行,有毒。比如就不能用这达种的豆做酱腐乳。她在子女校当副校长,上半天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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