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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肖大来不做声。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年轻过。

  后来,军法处的人不断提审大来。他依然是不开口,听着训斥或开导。只有一次,主审者痛心地说,肖大来,你才二十一二岁,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你还很年轻,天大的事,说清楚了,总还有出头的那一天。他忽然抬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主审者,反问:我年轻过吗?你们觉得我年轻过吗?看守们经常听见从他屋里传出啪喀啪哒的甩打声。发现他屋里四处的墙皮老是脱落。有时发现凳腿被绞断。他吃得越来越少。水喝得却越来越多。他常常昂起头,炯炯地注视人群背后那片空旷落寞。他打量人的神情,也越发陌生,甚至有些凶狠。

  又过了两个月,春天来了。阿伦古湖岸坡上杂草丛里的芦笋尖冒出小小的红芽。晃动的湖水开始从冰缝里送出一个个青黑的气泡。最后一场暴风雪冻死了和什托洛盖牧区两千三百只羊羔和五百多头勉强过了冬的老骆驼。它们聚集在老风口下的大洼坑里集体倒下,人们赶快背着破麻袋,掂着生锈的剪刀,抢着剪下它们身上最后那点驼毛卖钱,还有它们集体穿越灌木丛林,被铃铛刺、棘棘棵、铁爪扒勾住的那一团团绒毛。

  那天,天放又咯血了。一到春天,风里一带上青草的腥和花粉的香,他总要咯血。大口大口往外吐。半盆半盆地往外端。头一年春天,医生们就断定他过不了今年春天。他不信。他说,听蝼蝼叫唤,还不种地了哩。他说他得活下去,活到此案结束。现目今只有一个人能证明大来无罪。大来与抢枪事件不相干。这人就是他。

  又过了一段日子,本来已松弛下来的形势突然又紧张起来,传说上头有话,不管怎么样,也得有人为那几十条人命顶罪。肖天放手里既然拿着零七连的名单、地图,这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可以结案。这消息传来不久,提审肖大来的合议庭工作人员中间,果然出现不少陌生面孔。口气越发生硬。过去同情肖大来的一些看守也躲着他了。有人偷偷告诉他:“你这案子可能要移交省公检法军管会去办了。”有人看到迺发五几次走近拘押肖大来的看守所,但又几次退了回来。那几天里,他的白发骤然增多,那咳嗽似的笑声也从他胸膛里隐匿。他无数次地带人从大裂谷里走。用水泥浆重晶粉灌填谷里每一条裂缝。把喷枪深深地插进去。日夜开动高压泵机。他倾听水泥凝固裂缝的声音。他每一个手指都让水泥灰浆腐蚀出血口子。他的头发、脸面、脚背腿弯处都流淌水泥灰浆和血水。他到军法处,希望他们在荒原面前,不要过于计较人的错处。但没人听他。因为那会儿,他还没正式上任。

  大来不说话,把两手高高举起,扶住墙。这一向,他老是这样,喜欢扶住墙,低头默坐或默站,不知在追忆什么或深思什么。有时,解开衬衣扣子,把光肚子贴在潮湿冰凉的地砖上,歇息。他总在写信,一封又一封,有时写到天明时分。都整整齐齐地压在褥单底下。这一段,只有苏丛被允许来看过他一次。她是以大夫的身份来替他看伤的。因为他身上,总是莫名其妙地有许多叫人无法理解的擦伤。有几天,从拘禁他的看守所方向,传来大潮般的哄闹声。总有人在传,在那看守所里发现了一条粗得跟水桶不相上下的黑蛇。有好几次他们说已经把它堵在中间那个屋里,门窗都封了起来。四处的墙头上都燃起了火把。出动消防队员和长把的消防斧。从酒厂搬来成桶的烈性散酒。他们准备捉一条醉蛇。但始终没能捉住。他们曾去问过肖大来。肖大来只是怔怔地看看他们,并不回答。他们要走近他,他就竖直了身子,晃动几下,炯炯地盯着他们。他们于是慌慌地退出。

  那天,看守们告诉大来,很快将把他移送更高一级的公检法审理。看守们便看见两颗黄浊的冰凉的泪珠,颤颤地亮亮地从他闭起的眼角溢出。看守们交给大来一封苏丛寄给他的信。大来便把这些日子来写的所有的信都托他们寄走,并退下手腕上的那只半钢手表,作邮费。看守们年龄跟大来差不了多少,都是农场的子弟。他们同情大来。等他们寄完信回来,便发现大来不见了。起初以为他躺下了,没太在意。后来又听见那惊心动魄的啪嗒声,有东西在拼命甩打,忙从号门上的窥探窗眼儿里往里瞧,看不见人,床上被窝乱着。一张板凳翻倒在地。屋里黑沉沉弥漫着一股灰暗的潮湿的带有浓重腥味的雾。四处都在响着那种巨物游动的声音,甚至还能听到呼呼作响的喘息声。那声音渐向门口逼近。他们紧张得不敢出气。后来那瞬间发生的事,他们便都怎么也说不清了。

  有的说,他看见一条亮闪闪的黑影,啪地向窥探孔砸来。那柔软坚韧的圆筒状,他可以肯定是一条大得惊人的尾巴。但有人说,那是人的身躯,是挥动的手臂。是大来那厚实的脊背。有人说还看到他那一头黑亮的头发。有人说,他看见黑雾中有发亮的一对小眼睛。还有人说的确看到了泪珠。甚至有人说那是肖大来求告的眼神。当他们找齐了更多的人,打着手电,屋里除了那腥湿的雾以外,既不见大来,也没见什么“大蛇”。但有人突然叫了一声:“它在梁上盘着哩!”大家一起吓跑。后来回忆,谁也记不起来谁真的在大梁上看见有什么盘着。几分钟后,足有好几千人团团围住了看守所高大厚重的黄泥围墙。大概有几十支猎枪、小口径步枪、火枪都瞄准了那梁上据说是大蛇的黑影。肖天放跌跌撞撞地赶来,他叫嚷:“别打……别打……他不伤人……他不会伤害你们……”

  两天前,在军法处人的监督下,肖天放父子见过一面。大来曾对天放说:“爹,我要走了。”

  天放一惊,问他:“走?现在这模样,你还想上哪?”

  大来只是看定了天放,不作回答。天放想了想,也许是军法处的人找大来谈了什么,告诉他此案解决有了日期,所以大来才这么说。旁边有人,他又不便细问,只说:“你要出去,好好干。爹这回算是完了。肖家就指着你了。”大来却愣愣地回答一声:“指着再下一代吧。”

  “再下一代?”天放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在心里犯嘀咕。他想问问外边所传看守所里闹蛇的事,他怕几十年前大来娘被众乡亲赶杀的事重又发生。他犹豫了好大一会儿,才嘟哝道:“你那号子里……没事吧……外头有人瞎嚼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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