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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天一继续拍着床沿嘶叫:“我没气力了,没了……”尔后虚脱一般颓然倒下,两边眼角溢淌某种无奈和怨懑的湿润。那是两颗黏稠的泪珠。似乎并不甘心,像两个十分破旧的小镇,浓缩着许多不愿期望的朦胧。委屈。使肖天一感到委屈的正是大哥走到地窖门口,又回头来刺他的那句话。大哥从来不曾细心体察过他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心。他只知道他自己所要干的。他面前只有他为肖家所立起的那本真经。他哪里知道他七弟这些年早已不恨他这位大哥了。不仅仅是恨不起来,也的确不愿再恨。

  镇公所的喧闹。会计室的拥挤。女文书的腋臭。小火轮码头的潮湿。木桩上剥落斑驳的青苔或霉迹。渔监所灰黯的小屋和屋后成堆的空酒瓶。晒不干的渔网咸腥。泥炭和沼泽。他的确认可了这一切。玉娟去了迺发五家后,他就娶了一个叫三根的女人。三根带来四个女儿,长得都跟男人似的。都把头发剪得很短,跟秃尾巴母鸡一样。她们都把小褂子贴肉绷得实紧。很小很小那一点妈妈纠儿,透过布褂,招人现眼地凸出。她们常常一起斜过眼来打量这位后父。当他在屋里,顶上门,把那个甚至比他还要高大粗壮的三根挤到床边上,扯开她裤腰带,三根软弱慌乱地抓住那紧着往下脱落的裤子,往床里角翻滚躲闪时,他知道她们四个总在门口守定。

  第二天早起,她们准定会用变得更加粗大的骨骼,摆出越发冷漠的架势。他认定她们四个总有一天都会同时长出喉结来的,并把他堵到一个大缸里头,轻而易举地把他骟了。他喜欢三根上半身的瘦弱和下半身的肥硕。他几乎一天不落地要和三根做那事。他喜欢她的惶恐和狡猾。呆木和浅薄。她不像玉娟,只是颤颤地细吟,像怕冷的小老鼠。她每回都嚷嚷得要房倒屋坍。叫他手忙脚乱,更加凶猛。她的前夫是前任镇长,因此她还随嫁来了他所未曾期待的一切。他还缺什么?不缺了!他甚至希望阿伦古湖干涸。忙乱地搬迁。白家兄弟留下那一条肿块似的铁路路基,空对蓝天,可也算是一道荒寂中的伤痕,划破那永无了期的单调木僵。他喜欢那引水的计划。别去管它会不会从大裂谷里漏走。引出来,引它出来。它们在那眼睛似的湖幽里已经待得太久太久了。引它们出来吧。即便会漏掉,即便要引发大地震,即便天崩地陷、日月改颜,也引它们出来吧……它们早该出来走它娘的一走了!该动一动了。

  肖天放套上他那辆加长的四轮槽子车,带上一皮囊水和一袋干馍,穿一件黑条绒的短大衣,肥厚地敞开衣襟。趿沓着从小就在马背上别弯了的那条腿。皮靴靴筒揉得很皱。由于受力不匀,靴子的后跟磨歪了半个,走路便像瘦鸡一样摇晃。他甚至把那条木腿也装进了皮靴里。他不想让人看出,这个糟老头就是远近闻名的“瘸腿肖天放”。他没让车直接驰到零七连,而是停在独立团团部的大合作社门口。那里经常熙熙攘攘挤着不少从汪得儿大山里来的牧民车辆和马匹,他就装作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把皮帽压得低低的。斜躺在车上,装作喝醉了酒。后来啃一口干馍,喝一口凉水。到天快傍黑时分,林带左近的大路上再没人闲逛,灰蓝色的暮霭从远远的山脚前铺天盖地般驱赶了白昼的喧闹后,他悄悄赶着车向零七连靠近。

  他看见大来在书堆中穿行。他向他诉说了来意。他告诉儿子,这一两天,奇迹似的,他过去在老满堡联队里共事的老兵,都来找他了,差不多集结了有几百人,据说,这些年幸存下来的力巴团人,都来了。“别看他们五六十岁了。但一个个都是晒干的尖辣子,已经辣到心眼里了。他们都指望我别向河对岸的人投降。他们发誓愿意帮着老肖家守住哈捷拉吉里镇。我也去找过你们的团长。我还见了你们团长的那个老婆。我当然没跟他们谈枪的事。只问阿伦古湖的事。那对夫妇太好了。你们团长穿着皮茄克,黑的皮茄克,太神气了。他俩拿最好的茶叶招待我,端出一碟五仁云片糕。我不知道要剥出片儿来一片片嚼,拿起一块就啃。

  闹了笑话。反叫团长老婆向我道歉,教我一片片剥。团长知道这样的传说,湖水走不出大裂谷去……但是他们还是决心要试一试。他称我‘老兄’,你听听,他要我帮助他。他很尊敬迺政委。他说迺发五是个少有的实干家。引得出水引不出水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必须有人在阿达克库都克做出点什么,在做什么。很痛快。要保住哈捷拉吉里镇。保住湖口工地。阻止河对岸那帮子浑球。阻止张满全那只小叫驴……你没听你爹说?你胸口疼?”天放发现儿子一直没做声,眼睛只望着窗外,一只手捂住胸口,脸色渐渐跟蛾子翅膀上的白粉一样惨淡。便问:“不……我听着……”

  “你最近去过大裂谷吗!”

  “很久没去了。”

  “你还听到过那些奇怪的声音吗?”

  “很久没听到了。”

  “水有可能通过大裂谷了?”

  “不知道……”

  “儿子,兴许我们是应该帮助迺发五宋振和他们把这件事于成。”

  “阿伦古湖的水都流走了,娘住哪儿呢?”

  “儿子,你真相信,娘还在湖里待着?”

  “爹,湖上起风了。云头在往下落。雷走山包后。我们都见过那风。闻过那风。只能往前走……”

  “你说的啥话嘛?”

  “湖上起风了……”

  “你到底想说啥?”

  “风……”

  “你听我说,张满全这几天在河对岸活动得特别厉害。水杞柳林里的沙滩地都让他们蹚出许多条小路。他们知道你是我儿子,害怕这大库里的武器会偷偷转到我手里。他们打了你七叔,怕我带人去报复。他们怕我得到了枪,他们就占不了湖口工地。他们要先下手,砸你的零七连,抢你的武器库。他们要控制这批东西……”

  “我伤害谁了?妨碍过谁了?”

  “不是说你干了啥,是说他们压根儿心里就不踏实。大库里的武器决不能让他们得了去。他们没武器还把你七叔打成那样,要有了武器,河这边的几千口子人和工地上独立团的那几个营就难说了……我现在手里有几百个老弟兄。我让他们来先把大库占了。我替你把这批武器保管起来。留住这批枪支弹药。等河那边的人再不来撒野了,等迺政委重新说话算话了,所有的人都懂这一条:不听话还是不行的,我把它们如数交还。一枝枪一粒子弹都不会少你的。”

  “这不行。”

  “现在只能这么办了。张满全肯定会带人来冲武器库。你对付不了他。让我来。我先把武器运走……”

  “我去找张满全。我去劝他。我做过他的连长。”

  “他现在手下有好几千人。他不会听你的。”

  “你带人来,也是抢武器,也是犯法。”

  “爹不会为难你。等我决定要行动的前一天,我会派人来给你打招呼。你躲出去。你别在现场。你不在场,出什么事,你也不负责任。爹只求你一条,你事先要向大库警卫排的人下个死命令。不许开枪。爹只要你这一条。你能做到吗?”

  “干吗要这样……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没时间再说什么‘为什么’了……”

  “爹,还有今后的七千年……你再掂量掂量……”

  “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帮宋团长和迺政委。不能让张满全这小子得逞。你听我的,没错。我来办这件事。你别管了。”

  “爹……”

  “爹从来没求过你。爹只求你这一回,别让警卫排的人开枪。你要爹冲你下跪吗?你不用替你娘着急,她在阿伦古湖里待得也太久了。湖水引得出来,就让她跟着湖水往外走一走。她会愿意的。替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办件大事。老肖家还有指望。你听清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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