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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大来听了没言喘,根本没想去么叔的地窖藏起自己,跟玉娟一起悄悄潜回家,去自己房里,枕头底下掏手枪。玉娟扑过去,使出全身力气,摁住枕头,不让大来带枪:“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不能跟他们来硬的。”玉娟真要哭了。

  “你兄弟不会恁傻,快,一边待着去。”大来温和地笑笑,掰开玉娟摁在枕头上的手,取出手枪,去堂屋里一看,等候着非要见他的竟是集民县原先那个骑兵连的几个老兵。都戴着顶破军帽。油泥早把帽圈染黑。帽檐多一半都耷拉下。而在镇市梢那个废弃的杂草丛生的院里,黑鸦鸦一片,蠕动着马的脊背和散发着臭牛皮味的马鞍。天放被他们围在台阶上。他一见大来玉娟,便急得直跺脚,大吼:“谁叫你们来的?有你们啥事?”没等大来作出什么反应,那一帮人便把大来也围住了。带头者,仍是张满全。这时,大来和玉娟同时看到,在一边的墙犄角旮旯里,还蹲着个朱贵铃。黑条绒面的驼绒短大衣,臃肿地在他腿两边撒开沾满灰土的衣襟。脸上斜起两道新落下的伤痕。也红也黑。一只眼泡肿起老高。面前有个小马扎,他不敢坐。另有两位张满全带来的人,一左一右分坐在他两厢,紧紧看守着他。

  骑兵连被拆散,但张满全却一直没死心。兴许是天性,他没法在一个地方老老实实待上一年半载。他喜欢在这块土地上跑来跑去。住各处的收容所。把油腻的背包单肩挎起。背包里有半副扑克牌和一条紧折起的灰棉毯。他想不通,这世界为什么总是只许一小部分人大声嚷嚷,而剩余的那些人,就只有悄悄听着的份儿。他想嚷嚷。偏要找找它的茬儿。牙根儿痒痒。他一直在那七封匿名信上下工夫。他通过各种关系接近那些能获知阿伦古湖和大裂谷秘密的人,寻找他们的笔迹,右手的,以至左手的反复对照。最后他终于查出,匿名信是朱贵铃的“杰作”。

  朱贵铃那时并不相信肖天放说的话,不相信什么大来的预感。但他的谨慎、本分、细心,却总使他面对天放提供的这个情况无法安生。于是他偷偷地叫回自己两个儿子。让他们重新勘察大裂谷。尔后他独自一人,用那台老掉了牙的手摇计算机,关起门,计算那所有勘察所得的原始数据。全部的材料有二十公斤重。他都装在一个铁匣子里,埋在老满堡种马场环形大屋中央天井的一块大石板底下。他没有使用通常的方法计算。他使用的是世人所不知的尚月国人的计算法。结果是,大裂谷无论如何都经不住阿伦古湖水的冲击。

  到那一刻,整个大裂谷都要坍陷,也许还要带动汪得儿大山的剧变,也许会沿着阿达克库都克新旧褶皱带的交接部出现一条新的撕裂带,而阿伦古湖则将用它黑蓝而又纯净得不能再纯净的水,淹掉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已经开发成的那几十个农场,或者被大裂谷底下那亿万年前形成的大溶洞吸收,和当年的尚月国一起,汇集成一个泱泱的地下湖,永无天日地在黑暗中涌动。朱贵铃不相信自己的结论。他一遍又一遍验算。他不敢冒犯迺发五。不敢上前去说个不字。但他清楚此事的利害关系。他知道工程建成,要放水的那一刻,他自己也会在现场。尔后绝对要发生的事,他不敢细想。

  得找个“大炮筒子”来替他把这事往外捅。把所有的熟人、半熟不熟的人都筛了十八遍,他看中了张满全。他开始给他发匿名信。他希望借张满全的折腾,去引起广泛的注意、复查、验算……他没想到张满全竟找到了他。张满全知道这家伙轻易不会说出真情,但他一定要得到这个真情。他把那七封匿名信拍在朱贵铃面前,朱贵铃装迷糊。不认账。张满全叫人用树条子抽他。他尖叫,翻滚,求饶,两个腿弯和大腿根几处都被抽紫、淤血,他还是不说。张满全最后一招是向朱贵铃抛档案。从一个借来的皮包里掏出两份影印件,一份是当年会议记录的影印件,一份是当年批准对朱贵针等人执行逮捕进行劳动改造的命令的影印件。那个会议有迺发五参加,那份命令有迺发五的签字。

  朱贵铃的精神防线顿时崩溃了。

  但他还挣扎了一阵。

  他说:“这两份影印件是假的!你们不可能得到它们……”

  张满全不反驳。继续从那个借来的皮包里往外掏材料。朱贵铃的全部档案。宋振和的全部档案。直至迺发五的全部档案副本影印件。

  还要说个啥?

  朱贵铃软瘫下来。

  他恨张满全撕碎了他对迺发五的全部信赖和依赖。他必须依赖一个人。他毕竟不是他那一生强硬的祖父。虽然他也早也做了祖父。

  “迺发五当年下令逮捕我,这不能说明啥。我当年的确有罪。我是应该被捕。应该接受劳改,应该受到那样的惩处的……”他哆嗦着还在抵御。

  “我没说你不应该。我只要你头脑清醒清醒。用不着死跟着迺发五。希望你在阿伦古湖引水工程上,说实话。做一件你应该做的事。”

  朱贵铃再说不出啥来。

  他终于交出了那份重二十公斤的勘察报告。

  现在张满全对肖天放和肖大来只想说一句话:这二十公斤勘察报告,是由肖家人向阿伦古湖四镇十八村的人公布,还是由张满全代为公布。

  假如由张满全去公布,不出三天,愤怒的四镇十八村人准定会来踏平肖家。他们肯定会认为,肖家有意隐瞒了自己家这位“老女婿”的勘察报告,为讨好迺发五,而置四镇十八村人身家性命于不顾。最可怕的是,哈捷拉吉里镇的人因此也会被激怒,加入反肖家的大军。在目前这个情势下,没人会冷静地细究细问个什么。一片草原干黄,太阳灼热。不引火种,只凭太阳那点烧劲儿,也要起火了。况且再扔下这一大桶燃烧着的汽油?!

  “把朱贵针和他的勘察报告都交给我。”肖天放知道,张满全决不会无条件这样做,但眼目今,只有这一种选择。

  “你能阻止迺发五他们这种不计后果的狂大行为吗?”

  “你要是信不过我,还跟我谈什么呢?”

  “我只是想帮你父子俩一把!”

  “你要我们做啥?“大来忍了半晌,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问道。

  “帮助我占领独立团武器库。”

  “你疯了!”

  “疯了的不是我!”

  “你要武器库做甚?”

  “不让迺发五用它来对付我们!”

  “有这种必要吗?”

  “我想肖家父子都是绝顶聪明的人,应该明白光靠抛材料还不能迫使引水工程停工,更不能使那已进入工地的几万民工撤出工地。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动跑掉。所以必须强占工地。不控制武器库,是办不成这件事的。我决不连累肖连长。到时候,你只要能放我们进零七连的警戒线,以后的事,都由我和我的人来办。”

  “你把朱贵铃的勘察报告留下,别的都好说。”

  “不,等占了武器库,我自会告诉你到哪儿去取那二十公斤资料!”

  “肖家刚有个好日子过,你……你们……这是做甚呢……做甚呢……”

  “肖天放,除了老肖家,再想想老张家老王家老赵家老李家吧。”说完,张满全留下朱贵铃,限定肖天放四十八小时后回话,带着那一帮马队,呼啸着向他们来的地方去了。

  张满全刚走,肖天放就圆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扑向朱贵铃,一把卡住朱贵铃的喉管,吼道:“我的指挥长,你瞒天瞒地,为什么偏偏要瞒我这个把女儿都给了你的可怜虫!”要不是大来和天观等人解救得快,朱贵铃那根皮皱肉厚的脖梗儿子,当场就会像根老黄瓜似的折断在近似疯狂的肖天放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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