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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第二十六章 连续常鳞凡介不同于寻常尺寸

  过了不久,上面决定解散那个总让人觉得碍手碍脚的骑兵连。宋振和找肖大来,问他:“你有办法,在我们砍这一刀时,不让连里那帮子家伙闹腾吗?”大来反问:“你们真的就那么讨厌这些老兵?”宋振和说:“不是讨厌。”肖大来问:“你跟张排长细细地谈过吗?”张满全一直还被拘押在团部看守所里。宋振和说:“这个你别管。”肖大来想了想,回答道:“好。我试试。”宋振和说:“不能试。行就行。不行,我另派人。这件事试不得。必须万无一失。”肖大来笑道:“团长,你是要逼死我咧。”宋振和笑道:“爱死不死,独立团反正不能乱。”肖大来笑了笑,低下头去,用他那长得过分宽大的手掌,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摩掌着,这样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这才起身,去马号牵过马,回集民县。后来的一段日子,只见他在骑兵连不停地串门子。

  一户不落地串。详细地问,还详细地记。他跟他们一起待这么久,其实已经比较熟悉他们的身世了。三言两语,就能把话问到坎节儿根劲处,就能引起他们的一番辛酸,牢骚,怨恨,激奋……引出没完没了的“噜苏”,翻来覆去的“噜苏”,结结巴巴的“迟疑”,咬牙切齿,捶胸顿足,如逢知己,感激涕零……还从来没有人来跟他们这样细谈过。从来只有人对他们嚷嚷:晦,你这二八沟子咋这样嘿?你给我怎么怎么去!他也找他们的老婆谈。她们先是笑着躲:“嘻,张罗着过日子呗,有啥可掰指头的嘛!”再说说他们家不争气的老大,淘气的老二,憋气的老三,赖着不走又老给惹事的小叔子,嫁了几回也没推出门去最末了还回哥这儿来白吃饭的小姑子……她们的劲儿才激了出来。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听这些。为什么要倒刨这些老根儿。但他是连长,他们寄希望他能替他们解决一点什么。见他这样认真地大规模地“家访”“普查”,以为他总能解决些什么。他们信赖这个允许他们要求他们说心里话的年轻人。

  在一种从未达到过的畅快、期待中,骑兵连空前和谐平静。出工率也上升到最高峰。大概就在这个时候,肖大来宣布了第一批调动名单。尔后是第二批,第三批。一批接一批。搬家的卡车一辆接一辆开进骑兵连。几乎所有的人都自动地把这次调动和肖大来前一段的“家访”“普查”联系起来。以为他准是摸准了他们的什么情况,在做处置。没有人说不走,只关心把自己调往何处,干什么。只觉得,新去处也许更适合自己。因为……因为……那位年轻的肖连长来了解过自己所有的情况。二百二十七辆卡车陆续驰出草场,过了对面的那一长道高地,才各奔东西。肖大来带着连部的几个人,站在连部外的那个大彩牌楼下,送他们。

  他没给他们许任何愿,就这样让他们带着莫名的希望和感激,平平静静地离开了骑兵连。看着向太阳歪西了的高地上远去的车队,大来忽然感到很难过,也感到自己很卑劣。很对不住这些被自己轻易地“耍弄”了的老兵。连里最后只剩了一家,张满全家。肖大来和连部的那几个文书会计统计料理清了骑兵连的账务,盘点封存了库物,才带着张满全一家回到木西沟,又过两月,张满全才被释放,也被分到一个非武装系统的生产连队去干活儿了。他听说了肖大来所做的事。离开独立团团部前,他去找过肖大来,对肖大来说了一句话:“肖连长,这一手,你玩得挺漂亮啊。别得意,咱们后会有期。”肖大来没做声,没反驳。在他的确感到内疚。水泥而道上刮起风。白蜡树在摇动中洒下那许多不规则的光影。鸡冠花不再挺立。凝寂。有一盆水。一点云。

  宋振和没让大来的木西沟闲多久,很快就把他派到看守武器库的老兵连队零七连去当副连长。“你当过连长,这一回又让你去当副连长,愿意吗?”宋振和问他。“什么叫愿、意、吗……”肖大来一字一顿,学着宋振和的乡土口音,不紧不慢地反问道。老兵油子说话常常是这样一副腔调。“不是多少还给了顶‘副连长’的乌纱帽吗?”肖大来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比谁都明白,骑兵连不能和零七连比,那个“连座”,也不能和这个‘连副“比。骑兵连是杂八凑,零七连却是宋振和的”精锐“。骑兵连徒有虚句,连一颗子弹都不趁,零七连却名符其实一个机炮加强连。六门战防炮,六挺重机枪,最近还配备了三个四零火箭筒班。

  战士清一色都是几年前从军区两个工兵团转业来的。转业前,在部队大都当过班长副班长。那位老连长,在部队就当过很多很多年的连长。他儿子的年龄跟大来都差不了几岁。这个连负责警卫垦区最大的两个武器库。武器库在大漫坡肚子里。武器库里储备的武器弹药,一旦发生战争,能按正规军战时编制的需要,能装备一个师。有一条小火车的铁轨通往库内的纵深处。那巍峨的双层大钢门,必须用电动的启闭机才能开启,否则,即便用炸药也很难炸开它。这也是朱贵铃的一个杰作。

  老连长已经干不了几年了。今天的副连长,到明年,或后年,也许明天或后大,就是这个连的下一任连长。正因为如此,零七连副连长一职一直空缺着。候选者,不下十七八个。但宋振和最后圈定的却是这个根本就没在正规部队里当过兵、年纪要比全连平均年龄小十多岁的“黄口小毛讶”。这么器重他,他除了“诚惶诚恐”,还能说啥?

  宋振和喜欢肖大来身上那一股貌似漫不经心的狠劲儿。稳重忧郁而又一步一个脚印。随和但又隐含着某种不可逆的韧劲儿。聪慧和憨厚出色地嫁接在一棵苗上。对什么都不在乎,无所谓,但心里却十分明白,自己究竟该怎么活着。他一直在寻找这样一个年轻人。也许还不能说,正是宋振和的这个圈定,才最终导致肖大来面对死刑判决。但的确可以这样说,肖大来奉命去零七连报到的那一天,就是他年轻生命终结的开端。每一座孤独的山峰似乎都是这样,由同一个点来显示两个过程的连接。结束了,或正在开始:向上的终结或急剧向下的起始。或者是零,或者是无穷大。

  大来原准备自己扛着行李,步行去零七连报到。零七连离团部并不远,两公里,或稍多一些。他喜欢这么个想法:一个十分年轻的副连长,自己扛着行李,步行去报到。大踏步走在干旱开阔的高地上。砂砾中长着不少坚硬的草。但干部股股长说,零七连已派出车来接他了。他只得取消了这个念头。不步行也无所谓。干部股门口的杨树上,筑满一花花鸟窝。他在廊檐下站着,很长时间屏住呼吸,一再地想起苏丛。那天离开索伯县留守处招待所,车走出好几里地了,他又请司机把车开了回去。当然找了个恰当的借口。实质上他是想再见一见苏丛,看一眼她的脚。头天晚上只顾了跟她说话,让她抽血,忘了再看看她的脚。也许能从她走路的样子中,看出她为什么突然对他冷淡了。他曾受过很多人的冷淡。刚分到骑兵连那会儿,几乎所有的“盲流老兵”都不把他当一回事,所有这些老兵的老婆都想方设法戏弄他。他无所谓,不在乎,惟独不能忍受昨晚苏丛的冷淡。她有她冷淡人的权利,但他得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报应。等他又拐回苏丛屋前,她早已起床,穿整齐了,包括黑皮鞋。像修女穿的,老式的,尖尖头,把整个脚都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再系紧黑黑的鞋带。深色的长裤宽大面飘荡,一直垂落到鞋面,遮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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