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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第二十章 关于度的哲学浅释

  从索伯县县城开出的长途班车,到达木西沟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多钟。长途汽车站大门口的彩牌楼上还钉着去年或前年用木板制作的“庆祝国庆”四个大字。独立团团部在沟西北角十三槽子岗后边的一块高地上。远看像个倾斜的炮台,由北向南,向着管理处处部的方向倾斜。

  苏丛到独立团团部来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来,都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感觉:好像自己昨天才离开这儿。一切总是那样的熟悉、亲近,而且奇怪的是,每一回走近独立团团部时,所看到的景象,总是上一回来的时候曾看到过的。她惊异,但又暗自祈愿它别作改变。保持这种熟识和亲近。她需要这种熟识和亲近。有时她真想就坐在那些老兵中间,再也不离开他们。

  七七四十九级台阶。举手方能触摸到那一块块粗糙咯手的麻条石围墙基座。团部外面草很深。停放着二九一十八门三七战防炮。炮口的朝向高度完全一致。都没卸炮衣。驭手们又在那儿刷洗拉炮和驮弹药的马和大叫骡。早就该换成机动的了。但迺发五为了节约开支,一直让独立团维持着现状。驭手们依然是那个模样,上身单穿一件破旧的灰军褂子,下身却穿着条臃肿的棉裤。他们把褂子的下摆全塞到裤腰里。褂子里并没有衬衣或汗衫。他们全打着光脚,全挽起裤腿。棉裤里的衬布全发了黑。

  他们抓住细钢丝刷,蘸好凉水,哗哗地从马的脊背上刷出一股股黄黑的泡沫,叫那些音生们喜欢得直打哆嗦,不住地倒动前腿。老兵们大都认识苏丛。喜欢苏丛。都跟她打招呼,但绝不像对待其他女人那样随便。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他们总有点自卑,有点羞怯。不仅仅因为她是他们团长的小姨子。今天,照样有两个泡病号的老兵,裹着肮脏的军皮大衣,躺在草地上,背靠住一个长条的翻扣着的铁皮马食槽,嘴里嚼着他们自己去于沟里挖来的甘草根,慢慢啜着那黄黄的带着草药味的甜汁儿。眼睛却盯住了苏丛流水似的腰和细巧的脚踝。耀眼的白袜子。他们下意识地把长满黑胡茬的下巴缩进大衣领子里。把那样一个下巴暴露在这样一位女士面前,显然是既不聪明,也不礼貌。他们懂。虽然是这样,下一回来,她能看到的,依然会是这样的两个下巴。他们绝不会为了一个什么女人去专门修理下巴。她温和地对他们笑笑。

  苏丛是被大姐的一封急信催来的。探亲假到期而不走,这在大姐,多少年来还是头一回。宋振和工作上的烦恼,自然是她迟迟走不开身的一个重要原因。宋振和曾把全团连以上于部找来开会,对他们说:“不要为我的事这么闹。你们要考虑后果。我去哪儿,干什么,还不都一样?我和你们都不可能在独立团待到七老八十的。它虽然不是正规部队,说到底还是一支武装。还是有个始终保持年轻化的问题”朱贵铃比你年轻?“一个连级军官站起来反问。大伙一阵哄笑。当然不是笑宋振和。另一个连级军官又站起来说道:”您去哪儿都一样,可对我们来说,谁来当团长可就太不一样了!“”说得好!“几个年轻一些的军官叫嚷。”团长,这件事,您就甭过问了。

  回避开吧。清清闲闲歇一段。您放心,咱们不会闹到哪一步去的,都是多年的老兵。上有老、下有小的,总还是会瞧着自己脚尖迈步的。这么些年,咱们这一拨子应该说是人群中最听话的了。从来不说个不。对啥都不说个不。只有这一回,咱们和和气气跟人家说个不字,请他们也能和和气气回个话,我想也不为过吧?咱们到底要在木西沟待一辈子的。咱们该想想,怎么活才更值得,更自在。要是连这一点权利都不给,我真不知道,在木西沟,咱们还能有点啥。“说话的是一个三十三四岁的陌生军官。宋振和很奇怪。连以上干部里怎么会冒出这么个陌生人?”你是谁?“他警觉地问。

  他一直担心,老兵们这次行动,背后有人操纵。他怕老兵被人利用。纠缠上这种人,后果真的就难以设想了。”张满全。三营八连代理排长。“那个叫张满全的大个儿,立正答道。宋振和想起来了,最近是有这么个人,由三营营长、团军务股股长、机炮连司务长和武器库主任这几个人保荐,调入独立团来当代理排长。是他们的老战友。听说是个经历非常坎坷的人。宋振和做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样子,迅即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脸面上还不乏诚挚和善意。但宋振和还是厉声问道:”谁让你来参加连以上干部会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三营营长、军务股长和那位武器库主任忙一起往起站,想解释。张满全却用眼色制止了他们,恭敬地对宋振和说道:”我只是想来见见您。没人让我来参加会。我到咱们团的时间不长,但我跟全团官兵一样,敬重您,团长。“尔后,认真敬了个礼,用极正规的动作,向后转,出门去了。

  当然,苏可延期返回五源,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苏丛目前的家庭关系。她放心不下这个已离过一次婚的小妹。

  苏可虽然一年才来探一回亲,独立团还是给了老宋一套固定的住房。宋振和不愿住办公室。他希望有自己的一个小院。一明两暗,坐北向南或坐西向东的三间小屋。他希望把院墙砌得整整齐齐,刷得白白净净。他希望有一条雨天不沾鞋底、晴天不起浮士的甬道。紧挨用道栽两行墨绿的葱兰。一到夏天,它会吐出羊脂玉一般白而又朴实清香的小花。南道两厢,他希望各有一棵桃树。独立团不少老兵都劝他们的这位团长,不要把桃树往自己院子里栽。邪。妖。艳。他笑:“妖?还妖得挺艳?我正缺这两门咧!叫她们来!”于是大伙开心地大笑。桃树还是栽进了他那个小院。每年春风几度,都给团长院里洒一地花瓣儿。大家知道,团长嘴里这么说,实际上可老实,绝不跟女人胡来。他自己没孩子。他喜欢所有老兵家的孩子。不管这些小屁漏子脏还是不脏。谁家有事来找他,他都管。

  他特别护着那些老兵的家属。有理没理,他先熊当兵的一通:“人家跟你跑这么远的路,到这儿来落户,有啥事不能让着点儿?”有他这么句话,哪个老兵老婆心里的气都能顺了。回家再去闹腾吧。睡一宿,两口子又跟胶泥似的黏乎起来了。但他那小院里从来不招女人。即便是在索伯县的那位小姨子苏丛,有时到独立团来看望他,只要她姐不在,他肯定让她住团部招待所,决不留她单身在自己小院里过夜。他跟任何一个女人谈话时,总保持两尺半距离,双手背在身后。他让你觉得他亲而不可近。真叫有些家属在背后叹惜。老兵们不明白,他们的这位正值壮年的团长,一年里怎么能熬得过那十一个月的寂寞。又为什么不把家属接到自己身边来。为什么要让这样的日子持续十多年。他还能有几个十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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