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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这一段肃反补课正紧。常有突然被通知别去听课而再没回班上来的事。他在宿舍里呆坐起。几分钟后被人叫到校本部。有不认识的几位,很严肃地坐在一排办公桌的后头。验明他身份,便直截了当地追问“木读镇血案”。他反复申明,开枪令是那个伪省总部下的。他反对这么干。伪省总部派来侍卫队,监督执行。他军职在身,无法违抗。事实真相就是如此。他脸色苍白。结结巴巴。干咽唾沫。总以为当年交给肖天放保管的那一纸开枪令,早已不复存在。因为最可怕的是自己为了解脱肖天放,在这张纸的背后,注上了一笔,肖天放让护卫支队开枪,是执行了朱贵铃的命令。坐在桌子后头的那几位,脸色越来越难看,先扔出了他们去哈捷拉吉里村找肖天放拿回来的一张纸条。肖天放在纸条上写着:“朱贵铃,向人民认罪吧。我们都不要一错再错下去了。”接着又向他亮出了当年的那纸开枪令。翻过来,他给肖天放的那道“手谕”,依然清晰可辨,几乎还跟当年写下时一样完整。朱贵铃几乎要瘫倒。他在心里连连叫道:“肖天放啊肖天放,你真坑苦了我……”最后验证开枪令确系发自上头,他只负执行的责任,只被判了两年徒刑。被送到阿伦古湖的那边,一个专为犯事的起义高级军官服刑而设置的营地。营地太大,四周无法砌高墙。

  外沿有一道宽五十米的松软隔离带,是用拖拉机犁出来的黄土带。这条松软地带上能留下任何一个越狱者的脚印。以后的事情,便可由警犬帮着完成。黄土带前每隔百十米,便栽着一块醒目的木牌。木牌上写着醒目的“禁区”二字。根据营规,越过木牌一步,无论是流动的还是固定的步哨或骑哨,便可以开枪。他常常站在黄土带的边起,眺望老满堡的城墙。他后悔当年听从了祖父,去印度,上军校。或者索性固执己见,再不离开印度,事情也会是另一种模样。他曾经想不顾一切冲一冲那由黄土带组成的警戒线,引得警卫一起向他开枪。换上黑囚服,跟几百名服刑者一起,分乘十几辆加长的四轮槽子车,重返阿伦古湖时,他的确想还是死了好。姐姐专程来送行。姐姐虽然没带双胞胎来。她不想让孩子们看到这个场面,留下这种记忆。但姐姐还是使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个“父亲”。

  他不能把有待养活的两个孩子都扔给既黑又瘦的姐姐。他能熬过、也应熬过这有形的两年。虽然无形的“黑棉袄”可能要他驮一辈子,但他总还能挣一份并不脏的工资,养活理该由他养活的骨肉。这点义务,他不能不尽。管教人员发给他们路上使用的干粮袋。他去接干粮袋时,勉强地向姐姐笑了笑。姐姐后来说,她一辈子忘不了他的这一下笑。她即便死,也合得上眼了。在说过这话的三个星期后,她病死在老家县医院急诊室门外的走廊里。那天在走廊里躺着的还有十八个炸铁矿石而断了腿的民工,十二个吃错了麻壳笋而食物中毒的学生,三个把酒精当酒偷来喝而昏迷不醒喘息不止的老头,一个被决意忏悔改过的姘头咬掉半个舌头的浑球,在接受观察、等待空床位。

  但使他惊奇的是,他在那营地里只待了半年,就被迺发五接出去“监外执行”了。迺发五依然还把他放在“特勤分队”的小天地里。让他经常翻译一点英文的农业资料。这些资料都由一个秘书直接送到朱贵铃手里,翻译好了,再由这位秘书直接取走。孩子们由老家的一个亲戚抚养。后来他得知,在这没有薪水的两年里,是迺发五派人给这两个孩子寄生活费。后来又把他俩接到木西沟来,放在他身边。迺发五担心老家的地方政府会因为朱贵铃的事,歧视这两个孩子。在木西沟,一切由他说了算,总要好办得多。朱贵铃曾经写过八封信去感谢迺发五,这些信原封不动地都给退了回来。迺发五几次来“特勤分队”检查新品种长绒棉试种情况,他都想上前跟他说几句好话,迺发五却都像不认识他似的,不加理会。一直到刑满那天,他突然接到迺发五亲自打来的一个电话。电话里,迺发五只跟他说了两句话,一。从今往后,好好于;二、该去看看那两个孩子了。朱贵铃哭了。抓住电话,哽咽不止。

  孩子接来后,朱贵铃却一定要他俩跟他划清界限。孩子们哭着喊:“爸,你不要我们了?”朱贵铃说:“我负责抚养你们。但我们没有父子关系。我不配做你们的爸爸。”后来,迺发五就把朱贵铃调到木西沟农场管理处机关,在基建科过渡了一下,调人最重要的生产科任科长,协助迺发五管理十六个农场的农业生产这一项目。

  朱贵铃又可以有自己独门独户的小院了。但他没要。他仍然住办公室。也一直没再娶妻。他完全变了个人。他甚至不想让两个儿子读完中学,就要他俩去于活儿。孩子们没听他的。后来,他又限定他俩在三十岁前绝不许接近女人。他俩又没听他的。第一次违父命,有迺发五在暗中襄助。两个儿子不仅读完了中学,还考上了农学院的大专班。第二次违命,没有迺发五的插手,应该说还是朱贵铃自己造成的。正常恢复工作后,朱贵铃恢复了与儿子的来往。但他决不让这来往影响到他工作。他知道自己在生产科的这个位置来之极为不易。他生怕别人使坏,撬开了他。他像一只抱窝的母鸡看守自己屁股底下那窝鸡子一样,警守着自己这个位置。他不让任何人经手生产科的业务。但凡生产上有需要找迺发五汇报请示,他一定亲自去办。有一回糖尿病急性发作,血糖三个加,又并发肺炎、小腿溃疡、大便带血。颈椎扭伤、坐骨神经疼痛……他去管理处医院门诊,大夫要给他作紧急治疗。那天垦区总部刚巧有一个关于三秋战役的紧急通知,下达到迺发五那儿。迺发五便要生产科组织实施。电话打到生产科,在电话机旁值班的是个新分来不久的大学生。

  他觉得科长生病,这件事又火烧眉毛,就去了政委办公室,领受任务。他刚走,科里就有稍年长一些、曾在这方面有过教训的同志,马上往医院门诊打电话。朱贵铃得讯,一定要让大夫拔去正在输液的针头。愣是让人搀扶着赶到迺发五办公室,先检查自己失职,接着支开那小年轻,掏出笔记本来记迺发五的指示精神。他决不能让迺发五产生一丝一毫这样的想法:在木西沟,没有朱贵铃,生产科的工作也照常在运转。他要让迺发五清楚地感觉到,他朱贵铃没二价地在倾全力为他工作。在木西沟的生产科,没有另外一个什么人,能替代得了他朱贵铃。他几乎把两个儿子完全都忘在了脑后。儿子来看他,他也只是匆匆忙忙在办公室的一个小煤油炉上给他们下一点挂面。三个人挤在那一张办公桌前,稀里哗啦地喝。这时,大儿子准备考研究生。小儿子在木西沟兽医站当医助。爷仁相对无言。或者问一声:“还好着吧!”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忙着去整理当天的生产战报——各种田间作业的进展情况统计一览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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