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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他们说:“大哥,也给你安排个位置吧。你这我们辛苦这么多年,你也得叫我们安心得下。”他牙疼似的哼了哼,摇摇头。眼眶湿了好大一会儿,叹口气道:“有你们这句话就够了。大哥是犯过错误的人……”天一说:“在咱们的哈捷拉吉里,你还说这干吗?!”天放垂下头,咬着牙,沉吟了好大一会儿,跟自己好一阵搏斗,最后还是说:“不用了……只求你们上进,别忘了侄儿大来就行。”天一说:“说啥忘不忘记?我们敢忘了我们那位老侄儿吗?”在场的人都笑了。虽然笑得不免有些沉重。

  肖天放在哈捷拉吉里虽然什么也不是,全镇却再没第二个人像他那样受到敬重。他的脊背重新挺直了。腰椎间盘也不那么突出了。他的骨头和骨头之间照样有种种磨击。但哈捷拉吉里镇人听到的,更多的是他那条木头假腿顶端那个金属小柱头,在镇街碎石子路上、格登格登自信的稳当有力快速的敲击声。他几乎不再去干活儿。从前,只有在要装那么一会儿腔,作那么一下势的时候,才掂上手的手杖,现在可是时刻地不离手了。现在,他已经不那么担心再有人会说他“装腔作势”了,或者说,他已经必须在更多时间里都做出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才行。当然,他依然少不了跟各种各样的人说他那句老话:”多多帮忙。我是一个没用的人,一个犯过错误的人。……”

  现在盘算的,就是儿子的前程。大来娘,我要送儿子走出哈捷拉吉里,让他做完我肖天放从小就想做而一直也没能做成的那个梦,然后心甘情愿地到大苇荡去跟你会面。多少年,多少天,我肖天放忍气吞声所干下的这一切,所打点下的这份根基,全是为了他,我和你的儿子。我再没别的指望了。我没忘记你向大苇荡里跑去的时候,口口声声喊的是我,口口声声还喊着我们的儿子。我会安排妥他的一生的。大来娘,你就放宽了这个心吧……

  星期六下午,学校分副食品。有时是土豆。有时是包包菜。有时半斤豆腐。有时两条腌臭了的巴鱼。学生都放走了。教员们。家属们掂着各式各样的器具,在大食堂门口排队。苏丛不要。泅洋叮嘱他,你也得去要一点,别让其他教员觉得你这个县领导的家属特殊,家里有特供。你拿回来不想吃,送人也可以嘛。但苏丛还是不想要。她不忍心挤在大队伍里,跟那些再无其他副食来源的教员们,去争那一点点配给。她和泅洋总比他们好得多。姐夫宋振和还经常从独立团给他俩捎一点市场上难以见到的腊肉、腊肠和老牌的固本肥皂,黑头火柴。这就足够他俩吃用的了。况且县委大院里,也总在分东西。商店的货架上东西虽然稀少,但各种各样的大院里却总在分各种各样的东西。这是苏丛来到阿达克库都克以后,觉得它和五源古城非常大的一点不同。(现在的五源城,许多东西也都不从商店里走,而拿到各种各样的大院里去分了。)看着在一个个大院里热热闹闹吵吵嚷嚷排起的长队,再对比街面上的冷清,她总觉得这件事简直是太有趣了。但她还是不想去排队。

  校长说,你替我去接待个来访者。我得去排队。从过完“五一”,就再没分过鱼了。鱼不能不吃。

  这个来访者就是肖天放。他让十二辆满载的马车,一字排开,停在校门外,独自来找校长。虽然还只是九月初,哈捷拉吉里镇的人出远门,习惯带皮大衣。一路的暴土和中午太阳的灼烤,皮大衣的肮脏臃肿,嘴唇上的焦疤,木腿的狰狞,手背上的黑垢,以及四五天、四五个月,或者四五年都没认真洗刷过一次的身子头发上散发的体臭。莫合烟和羊油和生蒜。所有这一切,都使苏丛不敢走近去说话。但那个小老头(她看肖天放,一定有五六十岁了),却偏好凑近来搭讪。她只得竭力遏制住泛自心底的战栗,退到一边,让两张合并在一起的办公桌隔开他和她,使他不能凑得太近。

  “你是……校长?“他牙疼似的哼了哼,毫不掩饰自己对面前这个干净清秀而又拘谨的女教员的怀疑。他不相信她会是校长。难道校长这角色,是谁都能当的?喷!!

  “我不是。”苏丛一边说着一边去开窗。

  “我找校长。”

  “校长委派我来接待你。”

  “对不起。还是请你去请校长。”

  “校长很忙……”

  “不就分那点臭鱼吗?”他又牙疼似的哼了哼,鄙视似的朝窗外大食堂门口那一大溜子人,歪了歪他那大得出奇的脑袋。他这口气、神情,一下激恼了不大容易被激恼的苏丛。到索伯县这一段时日,她见过不少眼前这样的小老头、半老头。他们大多在基层单位当个头头。都是在一方土地上,说话绝对算数的角色。成天只有人求他;给人分配,谁可以过好日子,谁必须过坏日子,谁将就着过不好不坏的凑合日子。从来没人敢当面说他们一个“不”字。日子一长,就惯出了他们这毛病。哼哼卿卿,满不在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天下人生来就得听他的。为啥?!喷!!

  “你要愿意对我说,咱们就快说。如果你一定要等校长,那只能很抱歉,请你下周一来。周末放假。明天法定休息日。“苏丛斩钉截铁,把身子挺得笔直。

  “……”肖天放略略一愣。想不到这小女子还真较上劲儿了。他喜欢这样的女子。校长能派这样的人来接待他,他甚至都有些喜欢那位尚未见面的校长了。

  “给口水喝喝。行吗?”他开始寻机缓和突然紧张起来的局势。狡黠地眯起眼,正经打量苏丛。同样也不掩饰自己对对方的兴趣。这些天,上火,眼角有点糜烂发红,常有分泌物黏结。内衣口袋里便老揣着一小管眼药水。每每得闲,就掏出它来,往眼睑缝里挤。一天总要点它七八回。

  当然肖天放最后还是找到了校长。校长开始不肯收肖天放儿子。肖天放就让人把十二辆大车赶进校园。校长还是犹豫。肖天放说,我能保证你全校一年四季烧柴取暖。校长心动了。肖天放瞟了一眼校长手里那两条可怜巴巴的臭鱼,说:“这种东西在我们那儿,喂狗都不吃,嫌它成。”校长苦笑笑:“不能这么比……”肖天放觉得最后的时机已临近,忙大声说:“除了柴火,我一年给你们再供两吨最好的腌鱼。哈捷拉吉里腌鱼。嗯?土豆白菜什么的,你要多少我供多少。嗯?”

  他见那位校长还在犹豫,便耐不住地拍着桌子,逼近校长,大嚷道:“我不就是求你开个恩,给我儿子一个上学的机会吗?你要挤不出这多余的课桌椅,我自备课桌椅。你教室里没空余的地方搁我儿子的课桌椅,就让他在窗外坐着。你学生宿舍里没多余的床位,我给儿子租旅馆。校长,你还要我这做爹的咋个样!你还有啥不肯的嘛!你连那样的臭鱼都要了,我那两吨哈捷拉吉里腌鱼,你不要?我再给你两条,你让那位女教员记下来。我给盖章画押,官司打到哪儿,我都认账。第一,我说给的那些东西,哪一天给不上了,你开除我儿子。第二,我儿子准能学好功课。哪一天学不好,胡捣乱,惹你生气,你开除他。哈捷拉吉里镇的肖天放犯过不老少错误,可有一条,你去打听,说话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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