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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宋振和没跟苏可离婚。那时节,在五源还没时兴离婚这风气。多少年,只讲“休妻”,不讲“离婚”。宋振和是革命军人,当然不再讲“休妻”。但一时他又下不了离异的决心。苏可曾哭着主动提过离。他没同意。当时五源城里正在清查各工商户的不法行为。他和苏可的离婚,无疑会加重当地军管会对苏家的清查。苏家跟他没仇。他不想再在火上浇油。后来他也知道,那年代里,城关保安队,因宋振和投新四军,常找苏家敲竹杠。苏可名下的几家店铺不久便只有关门歇业。苏可也病倒过。林德把苏可接到州府城去养病。苏可后来回五源,林德不放心,为了就近照顾苏可,他放弃了州府城教区的优握待遇,请调到五源这个小教区。他那会儿已经是个很有名望的主教了。他有可能庇护苏可。他觉得只要离他近一些,苏可就能生活得平静一些。他专为苏可办了一所教会学校。

  他只需要苏可每周跟他商议一次校务,其余的,他全部放手交给苏可去办。苏可开始找到了一种新的平衡。后来发生的事,似乎不是他俩事先设计好的,但也不能说是他俩完全没料想过的……宋振和原打算,等苏家安定了,再去了结他和苏可的这段孽债。后来,他被调去炮校,负责把一种新设计的大功率火箭炮运往东北某试验场试验。

  路上翻车,压死了中将军衔的一个主设计师。他立即被拘押审查。摘掉领章帽徽,押送黑山农场劳动。苏可闻讯,带着小妹苏丛,代表苏家全体成员,去大兴安岭北麓看他。他说,他现在想离婚了。她说,别急,等过了这一段吧。我跟老宋家也没什么仇。那会儿,宋振和一被拘押,五源城外宋家集老宅也马上由县公安局派人监视了起来。苏家的问题查清了,算个基本守法户。大哥的轮船公司交了公。但大哥还在轮船公司里当工程师,兼任了县工商联副主任。他们同样不愿在宋家的这场火头上再浇一碗油。宋振和的事查了三年。一百七十多个有关人员全被隔离起来,在黑山农场种大豆。睡通铺。钻白烨林。有一百七十多个卫兵看守他们。

  还有一个十七个人组成的专案组在等着最高方面的结案意见。最后批示下来了。给了这样十四个字:“知道了。还有必要关着这些同志吗?”他重新戴上了领章帽徽,并且被派到中印边界的作战前线。去前线前,他回过一次五源。对她说:“我是去打仗,不一定回得来。咱俩还是把该办的手续办了吧。”她说:“既然又要打仗,你先安下心去打。有什么手续不能等打完仗再办?”他说:“万一我要回不来呢?”她说:“那你就白饶我一个‘烈属’。”他低下头,想了想,说:“好吧。”后来,她又生病,也调动工作。他又转业。两个人永远也平静不了,一直在等待中准备在同一份离婚报告上签字。

  在表面上看,他们依然还是夫妻。苏可每年还享受一次有一个月期限的探亲假,到木西沟来看望宋振和。当然,她早已不调皮不撒野,早已不是那位潇洒的“女先生”“女相公”。而他,似乎也渐渐淡薄了心头的创痛,甚至容纳了那个她和林神甫所生的男孩。在这男孩十六岁的那年,还允许他到木西沟来看望过他一次——当然是代表母亲,代表苏家全体。这男孩,随母亲,姓苏。后来在县织袜厂当保修工。

  雨,一阵阵的,带着喘,飘忽过黎明前灰暗空旷的院子,滴打在苏丛卧室的窗玻璃上。

  “喂,醒醒了,小懒猫,跟你说件事。”总是提前起床的泅洋洗漱完毕,带着满嘴的牙膏清香,俯下身,对依然还赖在床上的苏丛说,“你姐夫来了。昨天晚上到的。”

  “什么?”苏丛惊喜地坐起来,“你怎么那么坏?昨天晚上干吗不告诉我?”

  “好消息我得留着早上催懒猫起床哩!”泅洋笑着,扣上雨衣的最后一粒扣子,出门去了。吉普车早已在院子里等着。检查阿伦古湖秋汛防范准备工作,他已这样起早贪黑地在各低洼区公社大队里跑了三四天了。

  苏丛披上衣服,追出门去给他送干粮。吉普车早已驰出了院。她赶紧收拾屋子,梳洗。等天色亮透,她急匆匆去寻独立团驻地时,雨已取了明显的收势,街筒子里自然又是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泥泞。风更是腥腥地凉。凡是被大水漫过的地方便都留下黑不黑、黄不黄的浸迹。苏丛只得像负了伤的小鸟似的,歪斜着身子,一纵一跳地,专拣高的于的地处下脚尖,有时就只能紧挨着人家一个劲儿往外突出的窗台。窗台下,墙根前,常有干地。但也不多。

  年前康振和奉命带独立团到前边为野战部队修工事。运送弹药食品。搞战地救护,抢运伤员。也单独地正面跟老毛子小小地接触了一下。干掉了他们一个坦克连。普遍的反映是宋振和的独立团打得比野战部队还理想。于是通令嘉奖。于是撤回木西沟休整。昨天路过索伯县,小憩两天。让县里组织人搞一点拥军活动。他们也有八辆运粮的卡车要修一修。有几个突然高烧不退的重病号,要请县人民医院的大夫会会诊。

  多半年没见到姐夫了,苏丛想见他。

  有话要跟他说。

  苏家的人都敬重宋振和。苏丛更是这样。两年前,苏丛和第一个丈夫离婚。她原想,终致解脱,总应感到轻松。但没有。陌生的怅恫,失落。总觉得被他带走了什么。不是自己所要的,而是自己原有的。再也回不到从前那样的纯净,单一。她自己揣摸,假如这场婚姻别别扭扭地再拖几年,自己就不会再敏感到有什么被他带走了。那时就只会有终致解脱的轻松,痛快,即便想哭一场,也会以大喘出一口气收场。可自己跟他,从结婚到离婚,不到一年。从脑子里出现离婚的念头,到终致离婚,不到一个月。从她开口提出离婚,到他同意在同一份离婚报告上用他那一笔清秀细柔的钢笔字签下他的名字,还不到三天。他总是依从她。她没法不可怜他,但又厌恶他。她始终没法消除掉那种不切实的臆想:不管怎样,还是被他带走了自己单纯的本原。她惋惜。哆嗦。使劲地擦一块永远也擦不去的污垢。她不想再在五源待下去。也许越远越好。越陌生越踏实。

  于是,姐夫说,来吧,到我这儿来,我这儿有一个很出色的年轻男子。她就来了。

  假如连姐夫都觉得他出色,那么,他就一定是出色的。她这么想。苏家的人也这么想。

  泅洋的确是出色的。

  但是……

  “但是”什么?

  你急于找姐夫,到底又想说些什么?

  说什么……难道泅洋还不够出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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