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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第十三章 重炮旅旅长姓那

  他以为她从此以后不会再来找他了。他突然变得极度烦躁,蛮横而不讲理。他几次都想把那口砌在院子里正熬着糜子粥的大锅踩翻了。他一次又一次把跑回院来的那匹黄猫扔过院墙去。他要听它尖厉的惨叫和柔软的身躯砸在隔壁土墙上发出的那一声钝响。

  全都躲着他。偷偷地往他粥碗里搁败火的铜盘一枝香草。

  没想到,没有两天,她又来看他了。没带莱诺克轿车,甚至都没叫那辆包月的人力车跟着,只说要和他一起上外头走走。

  他什么话也没说,赶紧跟上她走了。不想再说什么,只想见到她。更俗剧场周围原先是一片开着不少家车马店的骡马市场。有几十上百棵沙枣旱柳,稀稀落落地分布在那片沙质土的空场子里,被骡马啃去了树皮,自然而然成了枯死的拴马桩。出了骡马市场,有一片乱树岗。更多的白榆挨挨挤挤,常常使阳光也难射透。岗坡起伏。再往外走,便是一片连接老飞机场的沙棘原。

  他希望她什么也别再说。只求能见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大来娘常常什么也不说,只怜爱地把他拥进自己宽大而温软的怀里,让他完全放松下来,闭上眼歇息。世间只知女人需要依靠一个坚实的肩头,却不知男人也常常奢望着一个宽容的胸怀。他们有时更累。心底里更懦弱。

  她在一个岗包上站住。面前已没有白榆。脚下只有稠密草丛。不远处的沙棘原,在耀眼的阳光下,隔开了机场上那几架美国援助的宽体运输机和蚊式战斗机。热风卷起一个个沙柱,挨着地面,飞快移动。风力强盛时,它们常常被高高地卷到半空,尔后迅速溃散成一道道扁平的沙幕,褐黄的雾蟑,或雾帘,涌向依然爽朗的边际,让人觉得,在那儿,似乎有一千支马队,挺着长矛,将在杀声中逼近。

  她带着遮阳伞。她示意他一起站到伞下。她说:“明天我带你去见个人。”

  他点点头。他不想张嘴。

  她问:“你听到了吗?”

  他没回答,只是用一种使她感到诧异的眼光看着她。

  “天放,你应该明白,你跟别人不一样……”

  她又开始了新的一课。

  “别跟我说这些!”他不甘心地叫道。

  “天放!”她猛地向他转过身,还想说服他。他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他一把抱起了她。他想不到她会那么沉,每挪动一步,都费了牛劲儿。但他还是把她抱到那一片由几千棵密集的白榆构成的林子中间。他求她别再说这种话。他不希望听到再有人说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现在只想跟别人一样,在这个东南西北有着四座分别被古人称之为“和阳”“拱定”“靖远”“镇朔”的城门,另有瓮城、翼城和月城的省城里,赢得一个存身之处。他希望她把他楼到怀抱里去。

  希望她能给他一段空白,使他不再去想必须由他承担和将要由他承担的种种责任。他把头和脸整个地埋到她怀里,贪婪地呼吸着那阿伦古湖面上的清风。他亲吻她。他看到那几团黑色的云慢慢从湖面上升起。四月的大地已被烤灼。牛牛车的本轮在震颤中迸裂。高坡上的黄太阳和那倾颓的磨坊风车一起燃起了大火。他渴望这一切的灼热。他绷紧了全身的力气。他扯开了她所有的衣扣。他的胃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第二天,不等天黑,那个年轻的车夫,拉着车又来请他。虽然还想冷淡他,但这一回,他请他坐上车,直接把他拉到四合院门前。黄杨道上依然空寂无人。

  她在她卧室里等着他。昨天从白榆林里回来,她一直把手浸泡在玻璃缸里。她无法承受他那么多的灼热,但她又多么需要他那样的灼热。看到他匆匆推门进屋,她甚至都不好意思直视他。她怕他再有昨日的粗暴,又怕他再不敢有昨日的率直。

  他还是他。孩童般愚直的微笑里,有许多满足和歉疚。

  关上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阿伦古湖面上的那股清风里,他能嗅出异样的脂粉气了。

  “带你见个人。”她微微红着脸,显得格外清新好看。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套旧西服,一件白衬衣,叫他换上。

  “我穿这玩意儿,好看吗?”他笑道,随手拨弄了一下那些衣物,还拨出一条死蛇般的领带。他嘲笑自己的五短身材,一个没法矫揉造作的黑脸包公。

  “快换吧,我的傻二哥!”她上前来动手解他衣扣了。

  “那是个什么角儿?那么难见?”他不太情愿地脱下自己的土布褂子。白衬衣有点小,他的胸脯也太宽厚,绷得太紧。

  “不管是什么角儿,你也不能拿着这一副二尺半的短打架势往人跟前凑。”

  “二尺半又咋的了?我本来就是卖块儿扛活儿的。你瞧不起?!我还不想往谁跟前凑咧!”说着他就要扯去那绷得他难受的白衬衣。

  她忙抱住他,不让他扯,委屈地埋怨:“傻二哥,我瞧不起你,昨天……能让你那么折腾?”

  他一下泄了劲儿。

  是啊,昨日里,白榆林。

  “你能耐。你听不得别人说一声不。可你知道这世界到底有多大?除了煤黑砖块青,你还知道牡丹也有黑的,龙泉官窑烧的瓷瓶也青得可以哩!亏你还是个大男人。你说你累人不累人!“说着,她眼圈还真红了。抹去两行情不自禁往下流的眼泪,自己也觉得可笑,赶紧又去逼着他换上西服。只是那领带,天放实在不愿戴,只好免了。他说,”拴毛驴呢?你跟我玩儿这!“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领带是什么东西。早在老满堡,他就见朱贵铃戴过多少回了,暗中也羡慕过多少回,但真要自己戴,又觉得别扭。迈不开那一步去,从抄手回廊,进玻璃暖阁前,天放看见,客厅里有灯光。本不该有灯光。玉清要他去见的那个人,此刻就在客厅里等着。

  他是城防警备区重炮旅的旅长。这个四合院的主人。玉清的于爹。是他把这个小院借让给这个于女儿的。自己并不在这儿住,只是常来走动。

  想不到他也是个小矮个儿,而且瘦瘪得厉害,纯粹是几根干柴火棍儿挑着那一身特小号的将军服。小皱皮脸上架着副二十八K真金的金丝边镜子因如有二十八K金的话。总有五十好几。或者六十开外。穿着十分讲究。举止文雅得体。想必一年四季都要用从巴黎进的男用洁肤润肤霜养护着的。他当然一眼就看出肖天放身上那套西服是临时凑合上去的。但他却好像没感觉出来似的,只是宽容地友好地笑了笑,居然还给肖天放做了个让座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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