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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他去给院主的公馆整治花坛。他喜欢花坛里种的那些蜀锦葵。刚出院门,他瞧见一辆车把上镶着白银一般的铜护手的私家人力车,响着清脆悦耳的车铃声,从一条狭小的小巷岔里拉出一个女客。她戴着墨镜,还打着遮阳伞。车夫年轻,车跑得飞快。巷子又窄,他得赶紧贴在一边的土院墙上,才免得被车撞着。他没法看清这女客的脸。他也没想去细看她。别瞧这端实儿巷,暴七月里踉个大泔水缸似的脏臭,还常有这一号女人,人模狗样地坐在人力车上被拉进拉出。她们会是哪一号货色?肖天放明白。

  他只想让过了她,赶紧上路。没想,她从他身边闪过那一刹那,忽然带过了一股他多时再没闻到过的清凉味儿。哦,干涸的河滩并不总是跟枯树一般。在夜的星空下,有水和没有水,有桥和没有桥,都带着土豆地里的那股湿润。凉飕飕应着一股雨雾。顺得得唱个大喏。羞答答还看新红。这是七千年和七万年一起在湖底沤烂的苇根,带着湖边那几间土屋背后常在的清风……虽然也有胭脂膏,还有花露水、爽身粉、生发油、宏丹紫、薄荷清凉龙虎牌万金油侧南龙桂玉佛薰衣香……他忙回头用目光去追那女客。她已经拐过弯去了。她穿得素净。这是她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她冷不丁也回头来看了他一眼。这是另一个重要的发现。

  这一天,他总在想,她会是谁?这一天,他从来不疼的胃,疼了七次。他砌的花坛坍了七次。坍下来的砖七次砸到他脚背上,他七次走错了门,明明想上厕所,却一次又一次地走进院主家那满堂布置着红木家具的客厅。

  后来,他又见过她一次。虽然仍是在匆忙间,她仍戴着那副墨镜,他却觉出,这女人,眼熟。尤其是那副脸模子特别眼熟。

  又过了几天,他突然看到那个年轻的车夫来敲鸡屁眼儿院的门。

  “有位肖天放先生是住在这儿吗?”那车夫问。他的车停在门外柳树下。是辆空车。

  “嗅,哈哈哈……肖先生……哈哈哈……”正在井边洗澡的伙伴大声起哄。拿一桶桶冰凉的井水泼他。他在一边窗台底下,做夜校布置的作业。所有的纸都泼湿了。他后来跟着车夫走了。伙伴们追上来继续用水泼他。车夫无意让他坐车。他也没想弄脏车座上雪白的布罩。他一直在车后跟着。那车夫故意晃卿晃卿地慢走。在三个小摊儿上,吃了三碗凉粉。跟三个卖《可兰经》的老头,开了三回玩笑。绕到大清真寺的背后,穿过警察局的院子,走出民政厅厅长家的夹皮巷,又在京剧班晾晒旗靠蟒袍珠花厚底靴髯口发片凤披绿衣绿裤的大杂院里转了个圈,替他们拣起三条掉在地上的假辫子和吊袜带,碾疼了三匹黄猫的尾巴,才转向城西。那边出了镇安门,再过忠勤场更俗剧院,便是军事重区。马路上军人多于老百姓。或者也可说,只见军人,不见老百姓了。所见到的一些老百姓,也肯定是军人的眷属。全是些两米七以上的灰砖院墙,墙头又竖着高压电网。天放知道,省联防总部的大院,也在这一带。十八棵高大的法国梧桐和一排围成半圆形的匣式楼房。他紧挨着人力车黑漆车篷走。他的心跳得很凶。

  车夫说,是他的女东家有请。

  哪位女东家,当上了夫人、太太,还能在自己身上留住了阿伦古湖的气味,那七百万年的深度呼吸?会是大来娘吗?那脸模子还真有点像她。

  不……

  她不应该是大来娘。不能。就算她有千年道行,黑蛇成精,大苇荡里死不了,阿伦古湖湖底本是她的家,有能耐走出上千里干旱的大戈壁,混到省城来当夫人、太太,可她怎么能撤得下她亲生的玉娟和大来,还有他,一个人在这儿吃香喝辣穿丝绒旗袍坐包车,几年不回头?这能是她吗?他不敢往下想。他不愿再往下想。

  再往前走,他惊异。好一个去处。好房子好街区好幽雅好清静。咖啡店门前架着两门仿制的十八世纪古炮。面包房背后高高耸起一根戴着小红帽的铁皮烟囱。根本不见行人的街道两边排列着剪得一崭齐的矮棵冬青。小酒馆里白天也点着蜡烛。戏园子门口刚换上新画的海报。太阳特别高远。黄土和蓝天同样单调。他想起来了,曾听人说过,城西有一个专供高级军官们使用的住宅区。闲杂人等免进。

  是这儿吗?

  车夫把他带到一个中式的四合院门前,替他按了下门铃,便赶紧走掉了。

  出来应门的便是那位女东家。自然不再戴墨镜,也没穿尖头的漆皮鞋。袅袅一副单薄的样子,穿一件家常的竹布旗袍和一双黑布鞋。

  不是大来娘。他松了一口气。

  不是大来娘。他又非常非常失望。

  “不是冤家不见面嗅。”女东家甜甜地笑道。

  他愣怔着认出,她竟是庆官儿的那位三姨太_“三……”,他结巴了。

  那年她没走。她不想离开这个地方。被送上了火车,走了一站地,不顾那几位姨太太的劝说威吓,提着自己的皮箱,带着自己的披风,找了趟回头车,又回了省城。头几个月,一直住在城防警备司令部附近的一家小客栈里,专门给军官看相治病。早几年就雇上了自己的包车。后来又结识了城防军重炮旅的旅长,做了他的干女儿,便住进了这么个气度不凡的四合院。

  “今天不许回去了。”她的口气,就好像他们是从来没分过手的一对同胞兄妹或同胞姐弟。

  “那不行……我在那儿还管着点儿事哩。”他一边说,一边打量这间作客厅用的北房。

  “哟,还管着事呢。手下养几员大将哪?”她笑着问。

  “四……”他本想说四五十的,但又觉得四五十太少,便说了“四五百”。

  “四五百……哈哈……”她在天放对面一把大师椅上坐下来,跷起一条腿,双手搂住膝盖头,调侃似的看着天放,但没有一点恶意。她朝茶几上那部老式电话机点了点头,说:“你给他挂个电话……”她说出了鸡屁眼儿院院主的名字,“问问他,他一共才有几个虾兵蟹将?”

  看样子,她在这几天里,早把他的底牌摸清了。他脸一热,愧疚地躲开她注视的目光。

  “非得回?”她静静地追问。

  “真……有事……”他结巴得更厉害。为了证实自己的确在那院里还管着点事儿,他忙乱地解下挂在腰带上的一把小刀。这小刀插在一个扁平的木鞘壳里,木鞘壳上缠着五道牛皮。刀把比刀身还长,是个紫铜铸的圆筒。刀把的头上,另外套了个羊皮小口袋。他这是学白家兄弟,也刻了一方私章。只不过,他的这方私章刻在刀把的头上。想有朝一日,能让自己这一方印章,在省城出大名。他现在替那院主办事,就常让这印章来代替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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