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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老家伙此次赶到哈捷拉吉里村来,表面上看,奉的是朱贵铃的差遣,实际上他在执行力巴团几位团首交付的使命,要挽留肖天放。参谋长死后,他们一直在为力巴团和那几百老兵的今后前程发愁。在这几百个老行伍中,谁能替代参谋长做他们实际上的首领呢?他们绝对地信不过朱贵铃。他绝对不是他们的人。他们可以服从他,但绝对不可能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一切的一切都交给这个“公子哥儿”。他不会让他们心里踏实下来的。他们也恨过肖天放,想收拾他。

  但他们心里很清楚,将来有那么一天,在老满堡能替代死去了的参谋长,把几百个老兵弟兄拢在一起的,只有这个肖天放。从根子上说,他总是他们这一路的。他们早就瞄着他了。他们之所以在他还根本算不上个什么“老兵”的时候,就把九根兽形力巴中的一根交到了他这位小老弟的手上,以后又盯住他,一次又一次收拾他,调教他,无非就是想到那一天,他真正能担当得起力巴团总团首的重任。他们甚至想,他将来能成为老满堡联队新任的参谋长。肖参谋长。事情应该如此的简单明了。简单明了得就像是滴到热炕砖上的一滴血,必然会丝丝出响一样。

  “我不能再回去了……”肖天放歉疚地回答。

  “朱指挥长也没想一定要把你咋样。”

  “别跟我再提那尿家伙了!”

  “这又是干吗呢?他也得活。他那样也是一种活法。”

  “是,他活得忒滋润了!”

  “你管他那么多呢!”

  “可他得管我那么多!”

  “上哪不受人管!”

  “那也得找个愿意。”

  “一定不跟老哥回去了?”

  “老哥抬抬手,活路到处有。”

  “我要不抬抬手呢?”

  “那你就提溜我脑袋回去交差。”

  “你已经那么讨厌咱们这些老哥们儿了?”

  “放我走吧,肖天放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老满堡哩!”

  肖天放这样恳求,真挚地凝望着为难的老支队长。老家伙苦笑笑,垂下了头。这不是个安于被人埋没在老满堡的人啊!可惜,我已经老了……

  “下一步,奔哪呢!”过了好大一会儿,老家伙突然这样问。

  “说不好。”

  “是说不好,还是不想跟老哥说?”

  “先到省城看看吧……”

  “在省城有混饭的地吗?”

  “恁大个地盘,总能找一个饭辙吧。”

  “只为了找个饭辙去省城,你不嫌寒惨?!”老家伙骤地又上火了,一把揪住肖天放的领口,狠狠搡了他一下。

  肖天放没敢顶嘴。被惊醒的白嘴鸦开始四处盘旋。又过了一会儿,老家伙弯下腰去从靴筒里拔出刀,拣起一小块木片,在上面莫名其妙地剜了几刀,并把它削成一个类似木符的模样,尔后郑重地交给肖天放。

  “给你这个。拿它到省城找我一个朋友。实在没辙了,他能管你吃住……”

  肖天放刚要伸手去接那个木符,却从半坍的院墙后头窜出个人来。先一把抢过了那块木符,然后掏出枪对准了惊愕的两个人。

  这是随老支队长来的同伙中的一个,也是朱贵铃派来暗中监视这个老支队长的。朱贵铃对这些老家伙历来不放心。

  “朱指挥长早料到你这一手了。把枪给我撂下。快。解下裤腰带,把肖天放捆上!”那家伙挥动长枪,命令老支队长。

  老支队长慢吞吞解下裤腰带,捆住肖天放。那家伙知道老支队长的拳脚功夫厉害,便离他远远的,拿枪逼住他们,往土包下走去。还没等走到土包底下,小分队里其他几个老兵都觉出苗头不对,端着枪往这边搜寻了过来。那家伙便大叫:“他要放跑肖天放。我兜里带着朱指挥长的手今。现在小分队归我指挥。拿绳索,把这老家伙也捆上。快!”没人上前去捆老支队长。五六个老兵慢慢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了膛,枪口一下子都对准了那位正激动得浑身哆嗦的“暗探”。

  “你们想干什么?我兜里有朱指挥长手令!”他开始慌张,声音发颤。

  “撂下枪!”始终十分镇定的老支队长,掏出锋快的匕首,对那家伙说道。那家伙忙扔掉枪,冲老支队长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哀求道:“老支队长……老支队长……”

  “你才知道我老支队长?”老家伙一把把那家伙提了起来,不等他再喊出第二声,那柄刀锋已经从他左间第五根肋条中间斜插着,捅了进去。他想挣扎。老支队长攥住刀把,又使劲往里攮了攮,并拧了一下刀把。那家伙的脸色,一时从惊骇、哀怜、恐惧,急剧地灰黯下来,又断断续续叫出一声“老……老……支队……长……”便像一个装满了死猪肉的麻袋似的,轰地一声,捂着咕嘟咕嘟不住冒着带血的气泡的伤口,仰天倒了下去。

  肖天放当天离开了哈捷拉吉里村,带着老支队长给的木符,奔省城去了。

  老支队长的那个朋友,就住在东货场头前的那条端实儿巷里。

  在以后的几十年间,肖天放始终忘不了,那一天,老支队长久久地看着那家伙的尸体,脸上所流露的那种木然的自嘲。凄清的自嘲和若有所失的自嘲。应该说,这个家伙不是老支队长亲手捅死的第一个人。当时,要不捅死这家伙,那么遭殃的恐怕就远不止老支队长自己一个人了。捅死他,似乎是惟一可供抉择的方案。但他为什么会显出那样一种长久的自嘲呢?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天放都无法解答这个疑虑。

  从那以后,天放就再没见过这位老支队长。至于,回到老满堡后,老支队长是怎么向朱贵铃交了这差使的,肖天放当然就更不得而知了,只知他们相安无事地过了一段。后来兵临城下,省城和老满堡相继易帜,迅速接管政权的人民解放军军事管制委员会解散了这支联防军,大部分军官,自然也包括朱贵铃,还有大部分的士兵都在起义后被收编。有一部分拒绝起义,向边境流窜,煽动暴乱,抢劫银行,袭击土改工作队。

  他们中间,有的被击毙,有的被俘获判以重刑,有的流窜到国外,或者在印度沦为乞丐,或者远走缅甸,进入北部稠密的原始的热带雨林中,当上了可卡因走私集团的武装保缥。老支队长大概是属于当时就拒绝起义。而被击毙的那少数人中的一员。

  天放循着老支队长给的门牌号,在省城,找到了端实儿巷那个由一抹小趴平房围成的“鸡屁眼儿院”。十九号。交出了刀刻的木符,领到了一副床板。在一个已经住进了二十三个退伍老兵或逃兵的大屋子里,得到了一个容身的床位。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没人来问他姓甚名谁,到底从哪儿来,还打算往哪儿去,老家还剩几张吃饭的嘴。同屋的那些家伙年龄跟他相差不大。都管他叫“二十四”。他叫他们“二十三”或“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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