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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她只有走出屋去。这些来抓她的人,平时几乎都对她说过“我可真有点喜欢你”。她曾随便让他们隔着单裤触摸她滑腻的腿。女人们摸得很放肆,她们惊奇她皮肉的细洁,恨不得立时三刻就能跟她换了一张皮。男人们则总是装出只不过无意间才触摸到她的样子,贪婪地狡黠地游荡。现在,他们却比着看谁能用砖块石头最先砸中她的头和脸。

  四十八个男人举着双齿或三齿钢叉,这完全是捉蛇的装备。她的眼窝被砸青肿,她的黑布篷被钩破口子。她不得不又退回到天放家的木台阶上,因为他们在院子里全撒上了特制的钢钉铁钉,她的一双光脚,每踩过去一步,都会留下两摊血。于是,包括那些很年轻的村民们一下都拥到天放家的房顶上,从她身后,用神龛里刚取来的滚烫的香灰,洒到她颈脖子里。她抖得厉害。更多的木瓦被撬了下来,并且带着早已生锈的铁钉朝她砸去。她再无退路。她的后背已经贴到天放家的门板上。她这时多么希望听到屋里有人能对她说:“别慌,我们这就替你开门。”她只需要进去坐一小会儿,让肩背上烫出的水泡。脚底的血口、脸面上的青紫所引起的痉挛稍稍平复一些。她绝不想连累大放一家人。她知道即便为了天放,为了天放的那一对亲子嗣、自己的亲骨肉,她也不能再在这个大木屋里多待。她希望有人安慰她,说一声:“我们知道你的难处,可我们也挺难……”也就足够了。可门里没有任何声音。天放爹不开口,也不许家里人开口。他只是紧紧守护住了孙子,不许别人再去把她放进屋来。他不想惹出更大的乱子。她哀怨地抬起被砸肿了的眼皮,她真想拿脑袋去撞那不透缝的板壁。

  这时,她忽然间听到有个细小的声音叫她。她抬头一看,是天放最小的那个兄弟,老七天一。天一从天花板里爬到台阶雨檐下的梁架上,焦急地向她伸出双手,仿佛要拉她到梁架上去似的。

  “嫂子,你真是条黑蛇,就现原形吧,就变个厉害的给他们瞧瞧。去吃了他们……你快变呀……要不他们真会把你打死的……我不要你死……”他哭了起来。晶亮的眼泪从他肮脏的尖削的小脸上一串一串止不住地往下掉落。

  天一比玉娟只大四五岁。天放娘生他时已经够干瘪的了,完全渗不出一滴奶水来喂他。他从小靠土豆泥和苞谷糊糊长大。大来娘来了以后,奶大来时,他总在一旁馋馋地看着。他从小不仅没啜过一次亲娘的奶头,甚至都没在谁怀里认真躺过。他们总是很忙,他只有干巴巴地躺在板硬的褥垫上,看着黑黑的房梁。大来娘不忍心,总把他搂过来,塞给一只奶头,让已经七八岁了的天一,再补啜上这一课。所以,弟妹里,自然就数这个老七跟大来娘最亲、最贴肉。

  听天一这么一叫唤,大来娘的心,整个都碎了。假如连天放家的人也都相信她是一条蛇,她还有啥想头呢?她强压住一阵突然涌起在胸间的呜咽,把手伸给天一,爱抚地摸了摸他苍白清瘦的小脸。天一捧住嫂子的手,伤心地放到嘴里啜着。

  “天一,好好相待玉娟,把她当你的亲妹妹……”她呜咽着。这些日子,她看出,天放的爹,不管对她仍有什么样的怀疑、猜测,但对大来,却是十分上心的,处处疼爱备至。她只是放心不下玉娟。她怕她长大后,也像自己一样,在天放家里遭到另眼相待。

  天放,你咋还不回来呢?

  她只得走了。对渐渐逼紧过来的村民们,她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碰我娃娃……”她回过头,对天放一家人喊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天放,手背手心都是肉,儿子闺女都是他亲血脉……”

  她忽然不再哭了。她完全镇静下来。她把衣兜里没用得完的一个线团留在天放家窗台上。她看见天放的几个弟弟妹妹在窗户板的缝隙里看着她落泪。她勉强地笑了笑,流着泪朝他们点了点头。她拾起女儿玩的羊拐骨,她要带着它一起走。人群又开始向她逼近。她说:“让我自己走。千万别再逼我。”她双手抱住自己圆实的身子,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天放——”就向东头的大苇荡跑去。她紧紧捂住越来越胀的奶房。她后悔。她应该再喂一次大来。应该再喂一次大来。应该再喂一次……

  村民们不许她向别处跑。网开一面,只许她进大苇荡。奶水儒孺地润湿了她衣襟、裤腰,涸湿了她裤腿。奶水的清香,简直跟大来的胎发一样好闻。跑到大苇荡边上,她才站住了,最后看了一眼天放家那旧得发黑的木板房,叫一声“天放”,又叫一声“大来”;叫一声“大来”,又叫一声“天放”。尔后张开了双手,一纵身,向大苇荡里扑去。

  太平。许多年。不太平,又是许多年。谁能让永远不太平?可谁又能让永远太平?

  牛卧槽。慢慢嚼。大瓦房上跑马,胳膊腿上架高音喇叭。井轱辘摇把终于磨断粗麻绳。北高坡走不完七八十来里。白土豆花开一年年。黑叶杨臭一年年。一年年铁板硬的光脚老是深深插进那阴凉、那滋润、那酥软的泥土地里,再用力勾起所有的脚趾头,让湿漉漉把整个脚背埋住。这又能咋着?荆槐丛里长起恁些苦豆子。大蓟。铁路桥墩一搁准是十来二十年。山和荒原。落叶走向一伙再没人能把他们想得起来的人。拼命拉响木筒子老板胡和蛇皮双忽雷。一根根拴马桩倒像通天梯。这就是八百里再加八百年的苍黄和玄机……

  后来,哈捷拉吉里村一直有人这么说,那天大来娘向大苇荡猛地一扑那会儿,的确有一条水桶粗的黑蛇蹿了进去。连那秃秃的尾巴都有碗口粗。也有人说,那黑蛇走得没那么痛快。它是慢慢往里游的。游得艰难,痛彻肺腑。它不时昂起头来看天放家那大屋,嘴里还噙着女儿玩耍过的那块羊拐骨。但也有人说,她一扑什么也没有了,只冒过一股青烟。甚至还有人说,她没有扑,也没有游,是慢慢地往下蹲,好像被苇荡吸进那深不见底的淤泥地里去似的,就在原地一点一点地不见了……

  没人分得清谁个是真谁个是假。只有一件事是真的。当那天大来娘绝望地在大苇荡边上喊出那声“天放”的时候,远在二三百里以外的天放,好像被枪打中了似的,心尖上突然一阵麻疼,叫他挺不住。后来,他觉得心慌,坐立不安,怎么安抚自己,也定不下神。而且,他总觉得听到了那一声喊叫。隐隐地隆隆地,使他浑身胀满。那一刻,他直想胀大了伸到云头里去,同那声音会合。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直瞪住哈捷拉吉里村的方向。他记得自己走过许多星夜。长桥。没有水又有水。并不是每一条干河滩都和枯树一般。那许多根戳在矮土房后身的杨树桩也都同样硬撅。天放记得大来娘还有一双水红面子的绣花布鞋,洗得于于净净地放在炕头那一摞漆皮箱子上。

  天放赶回村去,在大苇荡里整整找了三天,到爬出苇荡时,他连咽唾沫星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想哭都哭不动,一头栽倒在岸坡边的草棵里。他的脚他的腿全让苇茬子割破扎透,衣服也撕扯成了条条缕缕,嘴唇上起了焦皮,脸盘子上挂着一块块干巴了的碱面。

  从那以后,谁也没见过大来娘。她也再没走出过阿伦古湖的大苇荡。就在她走进大苇荡的这一天,哈捷拉吉里村,整整刮了一夜的西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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