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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假如能整个儿重活一遍,我愿意付出多死一千次的代价,去换取这一瞬间,再多看她一眼。再回一次头……

  那天下午民工们得知省政府经济资源委员会会同兰州行营公署交通厅来查处这起不法资方抽逃资金、有碍地方实业一案,同时又得知,肖天放回到护卫支队,也无济于事,真急了。查封了白家,即便有人象征性地给一点解散费,也难以补足他们这两年多来所付出的一切!这点钱,连回老家的路费都不够!他们怎能就此困死在再也不想待下去的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

  大约有一千多民工自动啸聚,涌向木读镇料场,想强行抢出本应属于他们的货材,来抵偿已拖欠了近两年。还没发放的薪金。

  这一刻,白老二也赶到了木读镇。他把朱贵铃和肖天放请到木读镇镇公所一间铺有白漆地板的厢房里,做最后的谈判。那天一大早,他就派人护送吉斯姑娘潜回边界那一面,去找她继父。要她继父在约定的时间,派二十辆十轮卡,到临近木读镇的边卡口子上接运货物。白老二觉得,委屈到这一地步,但凡还是个人,都会最后挣扎一下。就是头毛驴,不也得地一下蹶子、吼它三吼吗?!豁出去了。反正也是个死。他已经无法想象财产被全部查封以后,那日子将怎么过。

  重新去经历一个角子的咸菜吃一个星期的穷困?使他难以忍受,更使他觉得可怕的,是失去了现有的一切以后,这些年的对手敌者对他白家所可能使出的种种凌辱和折磨。呵斥。嘲滤。责难。白眼……这些的确比一个角子的咸菜更难咽下。他不相信朱贵铃会下令向一千多赤手空拳的民工开枪。他不相信这个在印度的英国皇家军事工程学院深造了六年。会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家里又有那么一对可爱的双胞胎、一个那样勤谨贤淑的夫人的人,会下这样的命令。在那些个值得回味的夜晚,朱贵铃多次向白氏兄弟讲过,当他听到参谋长在他身背后,不经他同意,突然向二十二特勤分队的老兵们开枪时,他全身心的震惊和茫然。这才过了几年?他不相信他会变得这么快。他要把事情挤到他面前,拽着他,逼着他,跟他一起,用他的方式来了结这件事。

  朱贵铃带着肖天放赶到木读镇的那天,镇上的一些首要人物为他俩在镇公所准备了两间干净的上房。天放的意思是,情况紧急,他就去料场那边,跟护卫队的弟兄们一起住帐篷。朱贵铃却仍去镇上最好的一家客栈要了两个最好的房间住下了。肖天放赶去料场察看情况,他却依然该洗澡时洗澡,该换衣时换衣,尔后沏一壶浓茶在手,穿着宽松的富春纺便服,楼上楼下地慢悠悠转了一圈。一吃晚饭时,照常喝他随身带来的果酒,还让客栈老板找来镇上最好的烤肉老手,替他烤肉。肉油滴在烧红的铁算上,又散发出一阵阵孜然的香味儿。晚饭后,他把天放叫到客栈的木板小阳台上,谈料场那边的情况。天放很紧张地叙说。朱贵铃却像是在听,又不像在听。他更像在欣赏这木板阳台上陈旧的雕花木栏杆,欣赏越过眼前几片参差不齐的屋顶、临近镇郊的那个小牧场和牧场背后仿佛雾中蜃景的雪山,欣赏那比别处黝暗的洼地,洼地里的棕黄;欣赏一些树丛,星星散散地在眼前这一派开阔豪放但仍嫌单调空寂的布局中,增添了些许难能可贵的点缀。

  肖天放吃惊。吃惊他在眼前这种一触即发的情况下,竟然还能如此地放松。几个月不见,他说不准面前的这个指挥长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但的确跟从前他熟悉的那一个,大不一样了。虽已经稍事歇息,但朱贵铃仍然显得疲倦,或者说,他一点都不想掩饰自己所感受到的任何一点疲累,厌倦。以往光洁的脸面,陡然灰黯、肥厚,多肉的额角拥出三道明显的纹沟。揪然的微笑里,总流露出一种力不从心的勉强。他已经不再喜欢穿洁白耀眼的衬衣,所有纯金的或水晶的袖扣,都被割下来,埋到樟脑味儿极浓的箱底里去了。更多的时间里,他也穿起宽松的大裤脚口的便服,似乎也觉得惟有圆口布鞋,才是最宜于得地气活血脉、通三阳接三阴的了。甚至还对肖天放说过这样的话:“还是你爹想得开,早早地一甩手走了……”说话时,在虚肿的眼泡皮底下,竟然闪烁出一丝湿润的泪光。

  白老二见朱贵铃神色木然地在镇公所白漆地板大堂里落座,刚要叫人上茶端果品,料场那边的枪声便响了。他猛地一痉挛,浑身僵直,回头冲朱贵铃喊了声:“好你个朱贵铃,不是人操的!”便推开那两个想上前来缚住他的茶役,飞也似的朝料场跑去。

  但一切,都已经无法补救了。

  昨天晚上,朱贵铃把肖天放紧急传唤到客栈,向他出示了兰州行营和省联防总部联合签署的开枪令。这是他们刚派人送来的,也是多少天前就内定了的。肖天放接过那纸开枪令,就像是接过一块无法举起来的大钢板。

  肖天放憋出一头汗,只说了一个字:“我……”

  朱贵铃长叹一声:“这一刻没有你,也没有我……”

  肖天放颤颤地又喊了声:“指挥长……”

  朱贵铃拔高了声音截住肖天放的话头,喊道:“你是军人!是个出色的军官!”他不能让肖天放说下去。从省联防总部开来两卡车特务连的人,护送这一纸开枪令,并且负责监督朱贵铃。肖天放执行该命令。他们已经完全占据了朱贵铃住的那个客栈。在朱贵铃和肖天放说话的堂屋影壁后头便有他们的耳报,或许还有枪口。枪口里的喘息。他知道,他们不执行,也总会有人来执行的。他们谁也救不了这局势,犯不着为此把自己再送上军事法庭。

  肖天放紧咬牙关,猛磕脚后跟,敬了个极为标准的军礼,攢着那一纸早已被手心里的冷汗溻透了的开枪令,做了个向后转的动作,僵硬地回到了料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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