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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怎么去挖苦她、嘲笑她、戏弄她?怎么干……

  她还是扑了过来,委屈地抱住了她。哦,她惯用的那种用桦树皮煮了水来洗头的清香,几乎要瓦解了他一切抵御。原谅她。她毕竟只有十五六岁。总之还是她那个继父不是个东西。原谅她了吧……原谅了这个可怜的小丫头吧……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地抡起了马鞭,在她那张已是泪流满面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两下,连冷笑也不留一声,像逃避一具已经发胀发臭了的尸首一样,离开了石屋。他再没上她这儿来过夜。以后,他渐渐平静,时常来看望她,为她付厨娘的工钱,裁缝的工钱,付杂货铺的欠账,戏园于和果品店的欠账。继父仍每隔两三个月来看她一次。她的身子倒是一天比一天地圆润,但也日见懒散。甚至在继父来会晤她的日子里,也同样懒散,懒散到使继父不知所措。据说,只有听到白老二的马车驰近院门时,她才会惊惊地生出一点紧张,伸手去抓住平日很少用的老橡木梳子,怀揣着一种无名的自己也控制不住的期待,怔怔地望着石屋的门,倾听那一声比一声临近的脚步的叩击……

  那天晴朗。阳光透过城外的那片树林,仿佛穿越一片正在熊熊燃烧的大火。深秋季节,树林变得五彩缤纷。无论是紫红的稠李,金黄的白杨,青白的悬铃,还是正由绿变黄、再由黄发出牛血一般强红的大叶枫……它们在风中飘零的树叶,被太阳从背面一照,都像一簇簇翻动的火舌,使整座树林变得无比灿烂辉煌。

  大清早,白老二就驱车来到石屋,从床上叫起了那位吉斯姑娘。吉斯姑娘不知他要于什么,不免惊慌,在床k缩起已不像从前那样瘦骨磷峋的双脚,抱起鸭绒大靠枕,紧紧捂住自己的胸部,仿佛这样就可以抵御白老二可能发出的任何一种强有力的“攻击”了。

  白老二根本没想怎么她。只是把她的衣服扔给她,叫她赶快穿,赶快梳洗化妆,戴上最漂亮的宽边帽,打扮得像个贵妇人。“跟我出去秋游。”他说。他把胡子刮得精光,靴子擦得贼亮。像往常一样,穿着那套布琼尼式的灰呢骑兵制服,非常神气地束着一根宽宽的皮腰带,上下收拾得没一丝皱褶。他语气很坚决,不容她有半点含糊迟疑,但不凶狠。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有分寸的。他对屋里的凌乱,空气的污浊——这位吉斯姑娘本来就不太会收拾,这一段,她更无心收抬——显得很不习惯,也很不耐烦,但他还是适度地控制住了这种不悦。他不想吓着了她。那一次抽了她两马鞭,事后想想,他还是后悔。没必要这么跟她较真儿。但每每想起她的继父,他心里仍不免要针扎似的生出忌妒的隐疼。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真心喜欢上了这个小家伙。

  白老二本来满可以赶走她的。或者干脆做得大度些、漂亮些,把这石屋小院,连同她,一并送给她继父,自己再不来生这闲气就得了。他却留下了她,并且还继续和她、和她那位继父保持着来往。他这里有个算度。他正在借此实施一个巨大的“阴谋”。

  这一段以来,白老二已经看到,自己和大哥拼全力一搏,想修的这条铁路,已是绝对没有希望修成了。白老大还想置这一口气,跟那些人拼一拼。白老二却要清醒得多,理智得多。他很清楚,那些人所以还没最后下手来抹断他们的脖子,没下令让铁路工程立即收摊儿,是要最后地从他们身上再榨一些油水,再砍他们几刀。比如说,最近来了个公文,声明,几项主要原材料,过去都由省立的一家公司供给,现在这种供应关系从当月起转到三家民营公司去了。而这几家很大的“民”营公司,其实都是省府和省联防总部一些高级人士的亲戚们办的。这样,他们向他俩漫天要价,一天三变价,他俩也只有挨着。他们就是要他俩从这个新开的伤口里,流尽最后一滴血,而且还不担负扼杀民间实业的罪名,让他俩自己宣布倒闭。他们到那一天也许还会赶来表示痛惜,还可能在省报上发表文章,吁请各方为国为民给予加勉……

  白老二现在想到的是要尽可能减少损失。尽可能保存下一点日后再起东山的实力。他表面上与各方虚与委蛇,让采石场每天放几炮,似乎表示工程仍有动作,但暗地里却已经把工程停了下来。这件事,他甚至都瞄过了大哥。他知道从来不认输低头的大哥,是咽不下这口冤枉气的。这一向,大哥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到工程事务所写字间发一通脾气后,就去县剧团的‘小月月仙“家去泡着了。白老二的招术,就是想把各仓库料场上存着的东西,尽快脱手,变成现金,转移存储。最大一个料场,在离国境线不远的木读镇附近。大量尚未使用的原材料,积压住三成的资金。它离国境线近,最好的脱手之处,就是卖到那边去。因此,他要拉着那位继父。

  做好这件事,也不容易。要脱手的毕竟不是一盒两盒珠宝首饰,而是数以千吨的傻大黑粗的木材、钢轨、水泥、碎石料,以及各种筑路机械、工具、生活用品……最难的是,难以瞒过那天天在眼鼻子底下转悠的几千民工。他们不会让你这样抽逃资金,溜之乎也的。还有朱贵铃。他的护卫支队。会给这个方便吗?木读镇料场正是由护卫支队看守的。没有他们的首肯,一根铁钉也运不到国境线那边去。闹得不好,他们还能以‘叛国“罪论处。开枪。

  现在,民工这一头,白老二已下了不小的工夫,疏通了,安定了。他不止一次地找到民工中各行帮的头头,对他们说,假如一点活钱都换不到手,到憋死的那一天,分文解散费都发不出,吃大亏的仍然是大家伙。到那一天,大家伙只有一起陪着抹脖子上吊了。白老二当场发给每个行帮头头一本盖了白老大印戳的折子。向他们许愿,只要能同心同力把这件事协办成,今后,有白家一碗,就有他们一勺。凭着这本折子,但凡挂白氏兄弟招牌的厂家店家,都可去谋一碗饭吃。不想替白家干了,也可凭折子到白家账上领一笔养老的年金。“不过,各位中间,假如有人一定要跟白某人过不去,我也得把丑话撂在头里。我白老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打娘肚子往外蹦时,就是一条穷光棍汉。跟大家伙一块堆忙活一场,没能给各位发上一笔小财,有愧于大家伙,但这实在由不得姓白的哥俩。

  工程没成,情分在。咱们来日方长。你要断我生路,我就绝你子孙。骆驼再瘦,压死几只鸡雏恐怕还是件手把手掐的事。反正是个死,我死,你也别想喘下去。我想姓白的哥俩没做什么对不起大家伙的事。各位也不会这时往我哥俩胯巴裆里捅刀子……要喝血,咱们明着来。姓自的血腥着哩!”说着,他掏出刀,飕地一下割破左小臂,把血喷注到一碗烧酒里,恭恭敬敬地把这碗血洒端到各位行帮头头面前。这些土里土气的人没一个敢接这碗血酒的。镇住了他们。今天,他要找护卫支队的几位分队长谈心。怕外边眼多嘴杂,他约了他们到城圈外的树林子里野游,带着吉斯姑娘,只是做个掩护。

  白老二把马车一直赶到树林深处。这里有一块空地。漫起的土坡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砍下了又运不出去的老树。树的空洞里聚集着一窝又一窝忙碌又贪婪的白蚁。

  到约定的时间,却只来了一位分队长。白老二掏出从土耳其那边偷运进来的烟卷,却见那位分队长今天显得格外拘谨。他觉出事情不太妙。果不其然,那分队长说,事情他们几个都商量过了,白家的难处,他们不是不想管,但支队长肖天放回家养伤去了,没人敢拿这个大主意。要全支队齐了心来干,还非得找肖天放。再说,肖支队长在朱指挥长跟前也能递得上话。这件事要想办两全了,只有请出肖天放。

  白老二也觉得自己忽略肖天放,的确失策,没再往下磨嘴皮,摸出一个纸包,塞给那个分队长,带着歉意道:“一点小意思,就算车马费,见笑。”便带着吉斯姑娘,又赶回了索伯县县城。

  两三天后,一个早晨,在哈捷拉吉里村中央屠宰场院内的大空地上,拥集了十几辆刚从索伯县赶来的各式各样的马车。还有许多匹单骑。那些单骑,骑主下马后,不知为什么,都没给松马肚带,草草地把它们拴在大空地周围的木栏杆儿上,便不见影儿了。那些拉车的马,一个个也大汗淋漓。车主走的时候,也都显得那样的仓促,慌忙,既没有给它们加脚绊,也没有把它们往马桩上拴。按说,负重拉长套,到这时候,应该卸下套来,带它们遛一遛,松松筋骨,歇一歇汗气,也得清它们吃一点什么喝一点什么。将心比心,谁到这份儿上,不该将息一阵?但它们没人管。于是它们只能拉着各自的车,在偌大个空场子里晃荡,走走,停停,停停,再走走,寻找可啃食的草茎,互相磕碰得眶当直响。

  这些骑主、车主都是替白家修铁路的民工。他们在哈捷拉吉里村有老乡或亲戚。他们是白老二派来的。让他们以探望老乡或亲戚的名义,来寻找肖天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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