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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朱贵铃发现他的神情中自有明眼聪耳人所不能明白的微妙细奥的东西。这是一个他无法进入的天地。他越想进入,越进入不了,心里就越难受。于是他常常去躲在慧清和尚留下的千年七叶按巨树后头或者那一排修剪成圆球状的黄杨木丛后头,窥测那些盲童和聋哑孩子。心里非常地恨,恨到脖梗儿右边的筋粗暴地抽搐。从那以后,他再没戏弄过任何一个盲人或聋哑人。

  肖天放一走,二小赶紧拿了拂帚来收拾屋子。紧要的是赶紧打开窗户和阳台门,换一换屋里的空气。把所有被那些军佐摸过的门把,细细用酒精棉擦过。把被他们喷射大蒜臭、烟油臭、牙垢臭、羊膻臭的嘴沾染过的茶杯统统用开水煮个三过。同时还要换掉被他们坐过的椅垫。朱先生无法忍受这些人可能会留下的任何一点汗渍味儿。特别是他们常年骑马,身上总有一股无法清除的马的臭味儿。许多条肮脏的被褥一起晒出来。军官食堂里荤油煎炒。修鞋铺里旧鞋破靴堆积如山。士兵澡塘子里泛着黄沫。屠宰场带着粪便的血水。肆意的哈欠和骤然从大黄板牙缝里射出的喷嚏。有时,他要她点燃一小束薰衣草来驱赶这些他无法忍受的气味。假如连薰衣草都驱赶不了,他就会让二小坐在自己身边。他叫她把总是洗得于干净净的长发散开,解开领口,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他喜欢她温热而清净的体息。

  但今天却奇怪了。他没让二小在工作间里逗留,没要她点燃薰衣草,还让她马上走开。他关上门,关上窗户,细细地在屋子的各个角落里嗅闻。他早就发现,这个长相粗陋的小个子军佐,每次到这儿来,都带着一种与众不同的体息。这里边,没有一点让他讨厌的气味,甚至相反地却能嗅出芦根的那种清香和湖水的那种阴凉。他真是不敢相信。

  第二天,他又第四次把肖天放找到家里来。根本不谈任命的事。他只是为了要证实这个矮壮而固执的年轻人身上天生带着一股遥远的清新。他要他出汗、紧张,不知所措,窘迫异常。他连珠炮地发问,搬出五万分之一的作战地图。在他面前用英语说话,使用雅利安人的俚语。讲孟买街头的小铺,讲在布拉马普特拉河上的旅行。讲锡克教人的强悍,讲他们头上包着的那一大蛇猩红色的布巾。讲那黑皮肤的白种女人,她们的早婚,她们的眉心痣,她们飘逸的莎丽,她们和他们对牛的崇拜……

  肖天放果然非常紧张,一身一身地连着出汗。他非常想听。他甚至拿潮湿发黏的手去抓摸高背餐椅两旁光滑的木扶手。最后证实,这年轻人在屋里留下的气息,的确酷似阿伦古湖畔的芦根和芦根上所连带的淤泥,也像一艘经久搁浅在沼泽地里的独木小船和船底上长着的青苔湖草。

  朱贵铃不再向他提任命的事。

  肖天放也不那么紧张了。

  后来,他又找他谈了几次。朱贵铃心里觉得很痛快。很久很久以来,他还没遇到过一个人,愿意这样真心倾听他讲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早就想对别人讲讲自己。每次这样讲一遍,他心里就特别痛快。他甚至向他谈自家兄弟,讲铁路,讲老满堡,讲女人。肖天放开始只敢听,不敢问。后来也敢问了。但只要一涉及老满堡眼前的事,他就闭上了嘴。他非常喜欢听朱贵铃分析这些眼前正在发生的事,但他不敢发问。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在听完以后,离开这幢小楼以前,到厨房里,到后院里,再去帮指挥长的那位干干净净的女佣做一点什么。他也的确这么去做了。他帮她重砌炉灶,让煤火在炉膛里呼呼作响。他帮她淘尽井底的淤泥,让井水重新泛出青蛙脊背上才会有的那种明光。他帮她重栽晾衣服木杆儿,搭上十斤重的被褥,它们都不晃一晃。拉牵的牛牛车,一经他的手,轱辘里就不会再发出能把人牙根都酸倒的那种吱嘎声。没过了多久,朱贵铃一家人——除了那两个孩子,几乎都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不大爱说话、却又实打实的年轻军住了。

  到这一年槐花一串串都谢尽了的时候,肖天放带着护卫支队那三百来号人,随着浩浩荡荡的筑路工程大队,已经把铁路修到索伯县县城边上了。铁路将从县城外三里多路的那面大坡上通过。带烟囱的守车、大平板的压道车、双层的食宿车,还有堆积如山的枕木、砂石料、鳞次栉比的工棚和高耸在这一切之上的木结构瞭望塔,再加上从各处像蛆虫一样围拢来的小商小贩杂耍艺人算命瞎子练拳脚卖膏药的江湖骗子和代为浆洗缝补连带卖身的古南区无业女游民服务队嗑着大把的黑瓜子儿践着鞋皮半敞着襟怀嘻嘻哈哈在工棚里直进直出。那儿已经结集成一片不大不小的闹市了。

  天放自己也说不清,最后是怎么接受了这个任命的。他还是想于点啥。朱贵铃书房里有几本写铁路的书。他借来读了。他识的字不多,只能半猜半会意,但他还是一本本地读下来了。特别是那本讲美国西部当年修那条通往波特兰和温哥华的铁路的书。同样的工棚,越发地荒芜、寒冷,倒转过来的炎热、瘟疫。他喜欢书里的插图。那些圆圆脸厚嘴唇的黑女人,她们脸上奇怪的表情。那些奇怪的房顶和庄园、大树。他还知道了一个叫“盐湖城”的地方。他奇怪那些黑白线条,细密和精确。还有些木壳鞋和细瘦的绅士腿。粗大的雪茄烟。啤酒杯。

  那一段,因为只是待命,所以清闲。他不愿去老满堡城里逛。联队里的老兵们常去那儿逛,他仍然怕见他们。有愧。他常常觉得无处可去,他也想到女人。有一回,大妹从哈捷拉吉里村来看他,他坐在一旁,看她做晚饭。这一段,她常来。爹叫她来的。爹听说了这儿发生的事,但没说什么,只是让大妹常来看望天放,伺候他一段。爹对天放的态度有变化。这是全家人都感觉得到的。

  大妹不去河滩头拾柴火和挖野菜时,总光着脚。河滩里,长着不少鸦葱猪蒿和铁边菜。大妹把她那双青布面鞋挂在向阳的那一面墙上。晒晒鞋底,这样鞋底不容易烂。做一双鞋不容易。他看到她的脚背同样丰厚,大脚趾圆活有力地叉开,另外四个脚趾,很有趣地长得一般大小,一并齐地像四个虎头虎脑的嘎娃那样鲜活。他喜欢看她干活。她喜欢用手背擦汗,她从来不嚷腰酸。撅着的后身总是圆圆实实。被汗溻透了的青布单褂,整个儿都贴紧了也同样是圆圆实实的胸部。汗迹明白地显示出里边那两蛇圆的乳峰,也能从没系上扣的领口里,看到软坨坨的晃动。他浑身痉挛,忙掉过脸去,骂自己,但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干啥。他总觉得没着没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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