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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小教堂在院后一个不大的高坡上。全由水泥建成。铁栅栏并不能闭锁住它的庄重和精巧。满院羊脂般白润的玉春棒花,更增添这一方小天地里的圣洁肃穆。

  林德引苏可进了教堂,立即锁上大门,并把她带到祭坛旁的一个小屋里。这是执事们为做弥撒更换法衣、休息、候场的地方。四壁立着一圈油棕色的雕花木柜。一边的窗户,照例地由彩色玻璃镶嵌。窗户下摆放着一张供本堂神甫休息用的软垫长躺椅和一个四方大机凳。

  苏可紧张得浑身发抖,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又止不住地要跟他走。他俩是当年全五源城考取省国立高中的独一无二的两个学生。同窗三年。他后来去了上海圣约翰大学,中途退学,又转到神学院进修了两年。在国高时,他几乎是全校所有女生的崇拜对象。他的一切都是那么出色,优雅,从容。他总是用最简洁的明确的语言对周围的一切进行最令人信服的解释。他什么也不需要。仿佛他生来就只是为了向周围的人解释他们身边这个世界的。

  离开五源城以后,他曾多次给苏可写过信。他觉得他有责任让她复归真平。他觉得他有这个义务告诫她,灵魂最后的得救和被宽赦,除了我主基督的恩宠,还归因于自身的补赎,也取决于各人的选择。这种选择是自由的。你可以选择接受主的恩宠,也可以选择不接受这种恩宠。而紧随靡非斯陀坠地狱。

  但苏可从来没回过他的信。

  “称为什么不回信?”

  在充满着圣香气息的小屋里,他的声音显得那样的焦虑、空洞。

  “我为什么要回信?”

  “你为什么不回信?”

  “我为什么要回信?”苏可愤怒了。

  “我希望你今后再别这样了!”他黑起脸叫道。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是那样的明白可鉴,件件桩桩不必细说都应得到最充分的理解。他神经质地挥动双手,大幅度地扭动他那总是灵巧、但近来却越来越显示某种笨拙的身子。他习惯了被所有人理解接受。他觉得自己是大度的。他能容忍一般人无法容忍的东西。他从不在无穷尽的锱铢必较中苦熬。他身为无主教的神职人员,也钦羡禅宗的“坐忘”的境界。在圣约翰大学的哲学教授那儿,他接受了过程便是一切的基本思想。现在他追求的便是不问后果的永恒。他希望坦白诚实地通信,间或,这样秘密地会面。闻到她的呼吸,听到她的声音,了解她的思想,抚摸她刚使用过的茶杯。他并不奢望能得到更多的什么,更多的什么也是不允许的。但自己已经在做的、已经得到的,他希望“恒值”……

  苏可没跟他争辩。她不想争辩。她看到他依然在等着她的回答,眼睛里闪烁着不可遏止的干热的光,一再重复道:“答应我,以后再别这样了!行吗?”

  他也是脆弱的。他终究也需要一种至诚的认同。当他在肉体上无法占有一个女人的时候,他仍然渴望在精神上占有一个女人。

  她怜悯地注视着他。

  他突然像软瘫了似的,索索地扶着身旁一个高背软垫椅子,慢慢坐了下去。高背椅子套着金黄的织锦缎椅罩,四壁高大的玻璃门木柜里,挂着同样金黄的法衣。

  假如此时,他不是跌坐下去,而是炽热地冲过来,拉住她的手,赤诚地向她诉说自己心中全部的渴念,用臂弯拥住她战栗的腰背,绝不让她退缩或迟疑,那么无论对于她,还是对于他,今后几十年的生活也许不会像后来所发生的那么。

  “假如你的确不想回信,也就不必勉强了。“过了一会儿,他用他受过严格声乐训练的中音,柔曼地说道。这时,他眼睛里重新漾出博大和宽容。他那极富有魅力的柔软而多变动的嘴唇,又跟以往一样,在拒绝了一切诱惑以后,又把纯正的”诱惑“,轻轻发送。他又变得举止得体,充满睿智和豁达。她知道,紧接着,他一定会用他宽厚的中音,引用《路迦福音》里的某一段话,告诉她,今后该怎么做才好。但她却不想再听了。她打开教堂的门,把阳光放了进来。

  这一年,宋振和进入高年级。学校发给他们每人一顶黑呢帽。像税警戴的那样。不过帽圈稍小一些,帽檐却更长更漂亮。也允许他们自费购置一件由学校统一缝制的黑呢大衣,一双黑皮鞋。允许他们出人城里的酒馆。允许他们进入城里各种社交圈子。甚至鼓励他们进入那种种社交圈子。只在一点上,仍然严加管束禁令如山——不许跟任何年龄的女人来往。虽然如此,但只要这些商校的高年级生一出现在街上,总会吸引、招徐众多的青睐。每年总有一两个高年级生因卷入富商巨室的桃色事件,而被校方毫不留情地除名。

  潇洒的双排扣、大翻领黑呢大衣。硬底牛皮鞋在道台大人巷卵石街面上敲出脆响。他们中的很多人照着上海滩上绅士的模样,留起了唇胡。他们喝越来越多的酒。同时也有人不等毕业,便搭乘伊丽莎白号邮船穿越红海那闷热而晴明的氤氲,到地中海沿岸寻找更时新的生活支点。

  振和当然不会向他的“女先生”提出国的要求。但是他身上的许多变化同样在刺激着她,引起她许多无名的忧虑。那种从未有过的对终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往往伴随无法排遣的怅们和酸涩。

  这一年,太平洋上战事频繁。人心慌乱。商校提前放暑假,遣散学生。‘女先生“也不无焦虑,直接从五源城派了一辆车,去州府城里接振和。原想,来回的路程,两天时间,富富有余。没想,到第五天的下晚,才把他盼到。宋振和说,他现在担任校友联谊会副干事长。家里派车去接他的那几天里,有几位校友绕道香港,乘船去欧美,在太平洋上失踪,音讯全无。他帮着四出联络,往南京、香港打长途电话,找轮船公司和有关的使领馆打听人员下落。他说,商校里人早走光了,只剩个空壳。伙仓都开不出。他们校友会几个于事的,每天只能在煤油炉子上下点烂糊面充饥。后来连煤油都断档了。他说他的确很想早点回来,实在脱不开身,使她担心了,自己也觉得很对不起她。但她还是不高兴,想方设法冷淡了他好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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