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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是”他们挤走庆官儿,又想撬下我……咱们的这位新任指挥长……“他本想数落几句朱贵铃的,但转念一想,在肖天放面前这么做,未免有失分寸,便在呼嘘两声后收住,掉转话头说,”我老了,啥样的日子都过过了。我没有正经娶过老伴儿。可阿达克库都克哪个县都有我的儿子闺女。我有四个儿子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还有两个在德国。你说我。怕啥?还舍不得个啥?可我撂不下咱联队这几千个弟兄,这七八百跟了我一二十年的老兵。我得给他们挣一个铁打的饭碗。他们再没别处可去。

  我知道我气数快尽了。这一向,我老想着我那些分散在各地的私生子女,老想着这些跟我干了几十年的老部下,老想着这么多年风风雨雨、恩恩怨怨。这不是好兆头。大概这也是一种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吧……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说了。好不容易我们盼来个正经从国外留洋回来的指挥长。我在他爷爷手下当过兵。二十年前,我就答应过他爷爷,只要他这位孙子在老满堡一天,不管干啥,我都会尽心尽力照看好他。这句话,我只能在你面前说,要不是我最后在总部几位长官面前使了把劲J[,还很难说,老满堡联队指挥长到底姓朱还是姓别的什么哩!可这些天,朱指挥长越来越不待见我了,越来越防备我了。我不计较他,我知道这都是姓白的那一对狗娘养的在背后使的坏。咱们的指挥长是好指挥长。不除掉那一对狗娘养的,老满堡联队就没个舒坦安心日子过!”

  “说吧,要我干啥。”肖天放的心怦怦乱跳。

  “好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全说了。该你知道的不该你知道的,我全让你知道了。现在……”参谋长稍稍停顿了一下,拿斜眼打量了一下肖天放,抓起手枪再一次重重拍在肖天放面前,接茬说道:“现在,你要么先打死我,要么打死你自己,要么替咱全联队几千个弟兄,也替朱指挥长去除了那一对狗娘养的。三条路,随你挑!”

  肖天放浑身上下本木地胀。嘴里干得要冒火。他愣怔了好大一会儿,回答道:“我想……最好还是不使枪来干这档子事……您说呢……”

  九点了,白老二还没来电话。朱贵铃有点急。想打个电话过去催问一下。几次走到电话机边上,想想,又走开了。他对自己说,沉着点儿,不能在白家哥俩面前失了身份。既然说好,由他们那边先来电话,就得稳住点儿劲,等着。作为一个指挥长,应该还有许多军务要处理。但这一段,他满脑子是“白家”,是“铁路”,是“商务专利”,是随着火车一声鸣响,在阿达克库都克可能刮起的种种旋风。

  霍庆庆在任时,曾给城里许多头面人物家拉了电话线,就是不给自家拉。他们都瞧不起背着一卷狗皮褥子扒火车拽着驴尾巴来到老满堡的这白家哥俩。不愿跟这哥俩来往,但又躲不开他俩,更压不住他俩。十多大前,朱贵铃下令给白家培拉专线,还给白家下属的各厂家商号、工程所、建筑事务所,安了十部分机。他几乎每天都跟白氏兄弟通电话。他似乎比他俩更热衷于这条铁路。他知道印度比中国更穷,但印度的铁路总长度却远远超过中国。他是学工程的,他太清楚“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这句话的可效验性了。他太渴望制图板上那精细而标准的线条组合和数据推算,太不希望磨死在正步走拉枪栓那单调呆板枯燥的操练中。

  白老大约请各方要人到白家湾坐席,举行一个盛大的开工仪式。他俩准备花它个几万几十万,向各方显示一下白家雄厚的实力和决心,以争取支持和信用。摆酒席。三番四火。唱大戏。包下后斜街所有的堂子院馆。还准备干个新招——游猎。在白家湾以北二十公里处荒原上,用树篱子围出一块几平方公里大的地块,赶进黄羊和马鹿去,供宾客射杀猎取。扎起帐篷,带上女人,在里边玩个三两天。

  有两件事,白家哥俩要请朱贵铃帮忙。一、要请他在请柬上联合署名。白家兄弟担心单有他俩,还请不来某些要人。二、请他派人手准备围猎场地,向要人们提供围猎用的枪支弹药及有关技术咨询。要人中,有惯于驾车捕猎追杀的,但更多的恐怕还只是在史书上见过。或只是听说过。

  朱贵铃很愿意办这两件事。今天白老二约他,就是去北原看地形,初选围猎场地。他已通知了作战室、通讯科和军务处的膳食科、勤务科,各派两名参谋随同。还通知了工兵营营长。他还想把自己那一对五岁的双胞胎带上。他们自从来到老满堡后,很少有这样郊游的机会。

  车马早已备齐。参谋们也早在院里待命。孩子们楼上楼下不知跑了多少遍,催过多少遍。只有孩子们的妈妈和姑姑保持着沉静。她俩不去。孩子们由年轻的二小带去。指挥长夫人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给孩子们准备的衣服。食品和饮用水。孩子们的姑姑则一遍又一遍地向二小叮嘱各种注意事项。二小也很兴奋,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大孩子。但她在此刻必须抑制住自己的兴奋,必须捺住性子,一遍又一遍地对着雷同的絮叨,不断地点头称是。

  白家兄弟是出了名的遵守时间的人。一过十点,还不见他们来电话,朱贵铃预感出什么事了。他在电话机边上犹豫着,终于摇通了总机房,让她们给接白家湾。不一会儿,值班的女话务员磕磕巴巴地回答:“白家湾断线了……”

  断线了?朱贵铃脑袋嗡地一响。

  “什么时候断的?”他紧贴住送话器,大声追问。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了……到底多大会儿,我给您去问问……”对方吞吞吐吐。

  “间?你干啥吃的?!”他呵斥。不等对方回答,扔下电话机,跑下楼去。

  院子里阳光温暖。已经长到巴掌大的白杨树叶,在和煦的暖风中翻动,一会儿显示深绿的正面,一会儿又翻开白茸茸的阴面。马车夫懒洋洋地在车座上重新裹着脚布。两门早就要拉到省总部军械所修理的野炮,身上套着潮湿的炮衣,耷拉着不长的炮筒,显得慵懒悠闲。

  “到白家湾。快!”朱贵铃跳上马车,嚷道。

  那些一直守在马车跟前的参谋,这时,不约而同转过身来。他们明明听到了朱贵铃的吼声,但却没有执行命令。足有十秒钟,不,还要更长一些,大约三十秒钟左右,他们都没动弹。朱贵铃突然感到,他们都知道今早会发生什么事。他们早就明白(起码是猜到)什么大宴请、什么开工仪式、什么围猎的新招,全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扯蛋的事儿!他们联合起来,只瞒住了他一个人!

  哦,我的参谋长!

  今天大早,河滩里稍有点雾。白老二让人备好了车,想先送老大去灰林堡跟人洽谈一笔枕木生意,然后再送自己去联队部和朱贵铃会合。等踏勘完了围猎场地,再由同一辆车去接回老大。想必到那时,不管成与不成,那笔生意也能谈出个眉目了。那样做,一来,无需多备车,再者,精细的老二也想亲自接送大哥,以防不测。树大招风。

  过去、现在、以至将来,他们曾有过、也必然还要有许多强劲的对手和敌手。他们感觉到,近来应格外谨慎。因为他们正在把手向持有枪炮的一个圈子里伸去。这样造成的动静,可能很大很大,大到他们不能预想、也无法预防。但即使如此,也得冒一下这么个风险。要只图平安,不出娘肚子最好。可那样,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呢?

  论白家的财力,他们早该从上海天津洋行里订购两辆福特汽车回来用用了。他们没这么做,不是怕招祸。白家已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不在乎再多这两辆车了。有它烂一锅,没它也一锅烂。没买汽车,只是怕麻烦。老满堡不像天津上海北平,修理、加油、零配件销售……为汽车服务的行业配套成龙。你光弄回车来,不把那些行当配合上,这车白买。

  正经使不了多久,准得抛锚。但为两辆车,去“配套成龙”,经济上划得来划不来,固然要掂量掂量,但这哥俩更舍不得的还是精力。花那么多时间去玩那一摊,不值当。等一等吧。汽车还是要的。他俩喜欢这世界上所有的新玩意儿。只要能搞到手,总有一天要把它们搞到手。不过要分个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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