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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易手后的房主凭着房契要收房子,立时三刻,叫她们上哪去“高就”?糊个纸房还得三根麻筋儿打底哩!就算凑凑合合把住的问题解决了,往后怎么活?那点存钱够她们糊弄几天的?俗话说金水银水不如一塘活水。马靠夜草,人得活钱。也许她们最后的归宿,就在那条后斜街上了。

  还真有人愿意往她们身上大把地花钱。

  真有人想尝尝前任指挥长姨太太的滋味儿。

  白家哥俩就托人来捎过话,他们愿意收留这四位太太。故意张扬出来的条件是,第一,其中的一位得愿意陪夜。陪的还不是白家这哥俩,而是这哥俩手下一位最受信用的账房先生。第二,其中的另一位得进由白家常年资助的子都剧社唱戏。因为她原先就是个科班出身的戏子。第三,其余的两位,大致上是指三姨太和五姨太,便派在下房使唤。

  这当然是故意要给庆官儿抹黑。用参谋长的话说,这是在傓咱老满堡联队的脸哩!

  都不管她们的死活,他得管。他买下了这幢破旧的小楼让她们住下。常派人给她们送吃食用品,也常给她们送些零花钱。他自己(也只许他自己)上这儿来陪她们“搬搬玉砖”(打麻将牌),吃吃消夜。后来,也在这儿过夜。这件事,联队部的人都知道。但大伙儿也只当不知道。特别是一帮子老兵,觉得参谋长真讲义气,真为联队着想,她们的这个结局,总比最后去了后斜街要强一千倍一万倍。

  肖天放当然想不到,参谋长会带他到这里来。

  他难堪。

  她们也难堪。她们已经很不习惯见除了参谋长以外的男人了。参谋长给她们下的死命令是轻易不许出楼门。况且这个男人又是过去替她们擦床腿的家伙。

  “咋的了,还没回过味儿来?”参谋长搂着M姨太肥硕的腰,椰榆她们木讷的样儿。

  天放忙知趣地应声:“参谋长,我就在门外等着吧。”

  “参谋长让你来陪我们玩玩,你就别再两斤放在三斤里饶了。“四姨太侧过身子,掩饰起心底的厌恶,笑着一边说,一边伸出白而略有些虚肿的手,去拉肖天放。她就是那位曾学过戏的姨太太。

  “小三呢?“参谋长忽然想起了三姨太,在楼梯上停住,回头问那二位。”病好点了没有?还那么阴阳怪气?李医官来给她瞧过病没有?”

  “对对对,让小三陪陪咱们这位新兵营管带。”几位妇人几乎同时恶作剧般喊叫起来,眼仁儿也明亮起来。

  尔后就由那位在旧旗袍上很体面地加了件玫瑰红呢坎肩的四姨太陪着肖天放,去找三姨太了。

  屋子里黑洞洞。肯定是堆满了旧家具,似乎已经满到桌子摞桌子、橱柜叠橱柜的地步,恨不能天花板上也吊几排藤椅板凳。窗前横陈着一张长沙发椅。织锦缎的椅套虽说也破破烂烂的了,但那些金银丝织成的华贵图案,还是使这把既宽又长大的沙发椅显得与众不同。三姨太就半靠半躺在这把沙发椅里。她变得那么瘦小,即便伸直了腿脚,也没够到沙发椅那一头的扶手。天放记得她以前长得很圆。现在的确不圆了。嘴角尖细得像个蔑片。头发也不再故意梳挽起来,剪短了,由它们轻软地顺着耳廓拂落到稍嫌长方了的脸庞上。

  她身边陈放着好几个很大的玻璃缸。缸里什么也不养,只养着一种特别扁长的水蛭。南方管它叫“蚂蟥”。喜欢吸人血的一种东西。她躺在那儿,瞧着黑乎乎的窗外,一只手便下意识地伸进玻璃缸里,戏弄着那些比手指还要长还要宽的水蛙。她手背上叮满了幼小的水蛭。它们吸饱了她的血,一个个变得圆鼓鼓之后,便自动从手背上脱落,掉到缸底的沙土上,静静将养。尔后又涌上来一批,就着还在往外渗着血丝的小口子,继续叮咬她。她毫不在意。她曾大病过一场。从那以后,便大变样。她突然喜欢起这些在阿达克库都克很难见得到的水蛙,喜欢一动不动地伸直了身子躺在窗前,喜欢说些不三不四莫名其妙的话,有时突然会昂起头东张西望。

  李医官来给她瞧病。她反说李医官有病,把李医官特地带给她的那一袋袋益母草、五月艾。侧柏叶、石龙芮、桑寄生、独定子和一捆捆岗捻根和地捻根都扔到炉子里烧了。她逼着李医官躺下,捉来许多水蛭放到他肚脐眼周围。她蹲下,轻轻跟水蛙说话。水蛭们便扭动曲伸,纷纷挤到李医官的肚脐眼里去吸他身上的脏血。有些脏血还是他当年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李医官差一点吓晕了过去。有好大一会儿闭住了气。但后来他感到头脑果真清爽多了,心里也不那么无故地烦躁。虽然如此,他以后却再不敢单独一人进她这屋子了。

  天放恨她。因为她过去总捉弄年龄跟她差不多大的天放。她躲在庆官大宅细窄阴暗的小过道深处,等他走过,冷不了地掐他一把,专掐他肉厚的背部,常在他背脊上留下一块块乌青的痕迹。一边掐,一边笑着骂他“小挫狗”,尔后扭头就走。天放恨她,知道她背着她那个穿军服的老丈夫,作弄过许多男人。她做出温和恬静的笑。这种微笑,在她土豆般圆活可爱的小脸上荡漾,常常十分迷人。她跟你谈你感到有兴趣的话。做出真心想听你说的样子。当你装出偶尔触碰到她那同样是圆实的胸部时,她会略略皱皱眉,但马上又会主动邀请你靠在她肩头上休息。她在你亲她时,会把你嘴唇或舌尖咬得鲜血淋漓。

  然后,又羞涩地满足地笑笑。当她把你折腾得非要跟她上床的时候,她却站起来要走了。她说你完全误会了她的意思。她恨天下所有的男人。再过两天,她见到你时,便会只当不认识你似的,或者也只是很轻淡地跟你点个头。你会看到另一位经常染发的山西老俵或出外差来老满堡的天水掮客出入她的门户。

  有一回,军邮送来个急件。恰好轮到他在联队部值星。急件要指挥长亲启。十万火急。立马儿地要回执。他就去庆官儿宅邸。在客厅门外等了一会儿,三姨太来了,捧着把高白瓷斗彩茶壶。官窑出品。她叫他去花厅。挺客气。关上中堂扇门,老瞧着他笑。又给他沏茶。他觉得不能受她这么大的礼,要往起站,她却用一根指头在他额头上用力一戳,把他点倒在红木太师椅上,哗哗地从自己那把整日价都不离手的茶壶里筛出细长而清亮的一缕到天放身边茶几上的五彩堆花盖碗里。尔后贴近他,眯眯地笑着,蜷起一条腿,把小圆小圆的膝盖头慢慢搁到天放的腿面上。开始,天放还没回过味儿来,还不明白这位三姨太到底想干啥。他只是觉得她贴他太近,那股好闻的脂粉气太浓。后来,他惊惊了。再后来不仅惊惊,简直恼火起来。三姨太的膝盖头放肆地沿着他肌肉块鼓凸、且又在微微惊颤的腿面,往前滑动,骨嘟一下,竟滑落到天放的胯巴裆中间,死死抵住了他。他没法后退,太师椅的椅背同样死死地抵住了他。他不愿应和。

  他肖天放一切的一切,还只是个开始。他不能贸贸然就把一生都葬送在这么一个臭女人身上。他浑身发胀,热汗一下便骚臭地把土布衬衣塌个精透。他一动都不敢动,不想让面前这个臭婊子觉出他有半点附和她的意思。他甚至都不看她。也没法去看她。而她,却装作无意的天真样儿,还一边跟他拉扯闲聊什么一个叫刘七的黑头新近灌的唱片,好像她的膝盖头此时此刻紧紧抵着的只不过是个木头做的板凳腿。后来,她索性探出一根葱白似肥短的手指头,从他棉袄领口里伸进,慢慢沿着由左右两根锁骨交会而形成的凹处摸索。他真耐不住了。他额头淌汗,好像揭了盖的蒸笼。口舌干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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