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泥日 | 上页 下页


  娘蔫不出溜地站在紧后头。自打大妹喊出头一声:“哥回来了——”她的两条腿便立刻软了,一直在打颤。她相信天放会回来的。虽然走的那天夜里,他爷俩大干了一仗。天放吼着哭喊过,说他今生今世再不回这个憋屈的家了,但她还是认定他会回来的。她知道,他心里撂不开这个家。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没人比她更了解他。她心里明白着哩,只是不肯说。说不出来。说不清楚。说了也不管用。她原以为起码也得等个十年二十年才能再见到这个大儿子。她甚至都以为自己肯定熬不到那一天了,却没想,这日子竞然就在今天……

  天放推开拥上来抓他挠他的弟弟妹妹,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叫了声“娘”,把一个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的军用背囊,放到娘的身前。很快地,从背囊上滴淌下来的雨水。泥汤,儒湿了娘身前那一大片裂着缝的地板。只有爹没有露头。他应该听到这些由天放的归来而引发的响动。从背囊上滴淌下来的泥汤水不一会儿也流到了他那间屋子的门口,并且调皮地从门槛底下钻了进去。全家都听到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忙乱,想堵住这源源不断的泥汤水。他应该看得出,也闻得出,这泥汤水是大儿子辛苦一路,从老满堡带来的。它跟阿伦古湖畔所能有的完全不一样。不一样的色。不一样的味。但他就是不肯出来。天放没敢去惊动老爷子。他不想进门伊始,就引发一场大战。这不是不可能。真的这样,娘一定会被这爷俩憋了两年而一触即发的喧嚣争斗,吓掉老命。

  到中午时分,爹的屋里才总算有了点动静。大床晃动。带痰的咳嗽。仿佛有人在用脚后跟不住地磕撞一只小小的空木桶。

  爹有他自己的一只摇椅。正对着窗户。能看到时而灰白时而黑蓝或浅蓝的阿伦古湖。天放进屋去时,他正躺在摇椅里,慢慢嚼着烫面苞谷贴饼。

  大屋里很空,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什,也不会有什么像样的家什。除去两个盛粮食的大木板箱(立在那儿,有半人多高)。就只有一张长长的白皮桌了。爹喜欢在这张桌上用纸牌给那些女人算命。但他从来不给自己的老婆和娃娃们算命。长桌子的做工极糙。所谓的四条腿也不过就是四根粗糙的方木罢了,看上去,好像都没正经使刨子刨过似的。磕磕疤疤。坑坑洼洼。

  “爹。”

  天放恭敬地叫了一声,不知道咋个往下说。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又叫了一声。

  摇椅不摇了。架在火盆里的劈柴,突然间垮架,僻僻啪啪轰轰隆隆,迸溅起成千上万个火星闪烁,冒出一团团浓烟转悠。尔后,摇椅才又开始慢慢地摇了起来。

  天放再一次感到了困窘憋闷。他周身的血一阵阵往上涌。他死死地盯住爹灰白的后脑勺,命令自己开口,但就是开不了口。

  吃罢早饭那会儿,娘和大妹曾叫他好好歇歇,在库房的阁楼里,给他铺了个暖暖和和的地铺,那地方黑暗、安静,保他睡个好觉。他去了,也真想睡,骨骨节节里全跟灌了铅似的沉重、酸涩。但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睡不着,跳起来穿衣服。朱指挥长曾对他说:“你要是不相信我说的,你回去可以细心地找一找。我想,再怎么样,你爹总会留下一些过去的东西。以前,你小,不谙世事,就算见了那些东西,也不懂它们到底表示什么意思。现在你再去看看,大概就能用这些一般不可能出现在你们村平民百姓家的东西,来验证我的话了。”

  哈捷拉吉里村,最早是口里来的一批流放犯建起来的。天放爹早年就是押送流放犯到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来服刑的一个卫队长官。别说哈捷拉吉里村,连老满堡城,最早的一批居民也是流放犯和押送他们的卫队官兵。

  “哈捷拉吉里”的意思,就是“监狱长”。这是一句俄语。当年这一带常有从国境线那边流窜过来捕鱼、淘金、挖沥青矿、找女人的“老毛子”。穿着高腰的长统皮靴,束着很宽的皮带,外边套一件棕褐色的麻织长袍,再随身带一帧装潢得十分精美或十分结实的圣像。

  这一带还有不少“哈萨克”。

  指挥长的意思是,你家里肯定还留有既不可能为那些流放犯所能拥有、也不可能为当年那个卫队里一般兵士所能拥有的东西。因为在那个时候,朱指挥长就听说,天放爹在口里老家活得潇洒,不仅有一个国立高中毕业的资格,还在镇上当过南货和陕货同业公会的供奉,常在镇公所走动。

  天放就去翻找。在猪圈棚顶的一个横梁架上,一并排搁着三四个老大不小的漆皮箱子。为了伪装,箱子外头糊着十七八层黄表纸和那个年月的旧报纸。撕到最底下那层,才露出滑亮韧软枣红色的漆皮。箱皮上一律印上了朱文铃印,印文为“巢园厂制漆孟十八”。大概是当时一个名工匠的落款。箱底则还有大明永乐年间的制款。箱盖的装饰,一为戗金,再为堆红,三为螺钿。图案分山水花鸟仕女几等。箱子里收藏的都是些天放根本认不得的古董玩意儿。比如有一箱专是放的紫砂壶。茶壶,天放当然认得。但紫砂茶壶,在阿达克库都克荒原卜长大的他,就完全不懂它的妙处了。当然就更不懂,这里边出自明代制壶巨匠供春、时大彬及其后的徐友泉、陈用卿、李仲芳之手的壶,又名贵到何等程度。至于有那么三两个竹节双耳提梁蟋蟀罐,他就更是连用途都说不上了。在阿达克库都克只兴斗鸡,有时也撞煮熟了的鸡蛋,但从来没兴过斗蟋蟀。大干旱。没蟋蟀。

  再比如,有一只箱子里藏的全是当年的戏报。从大清初年攒到民国。“色艺皆精尝演剧,浪萍飞絮前生果”。有那些女角,艺名取作“柔些”、“云些”、“月些”……真是少见的装腔作势,而又向感。还有乾隆甲午年的八达子唱戏时贴的戏报。有与八达于同时期的京伶旦角天保儿,唱秦腔的魏三,魏三的徒弟四川人陈银官,还有以演《思凡》见称于世、素有“戏妖”之名的樊大……从这一摞戏报里甚至还能找得到出自如皋名流冒辟疆“家有梨园”中的伶官的踪迹……

  还有一箱子线装书。全叫虫蛀了。有的蛀成粉。有的老化而变得脆黄,一碰就成碎片。有的虽然还成形,但蛀洞密布,竟为筛眼。

  你有这么个身份家世,又有这些书,从小你为什么不教我们识一个字?

  哦,爹!

  他把那一箱书扔在爹的面前。

  枕在摇椅靠背上的那个灰白色的后脑勺依然一动也不动。

  你叫我咋说哩?爹啊爹……

  天放在心里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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