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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他还定规要这个送“圈子”的人穿一身两尺半短打。对襟排风扣。扎脚裤。千层底布鞋。黑缎子小瓜皮帽。手提双层湘竹细蔑红漆提梁笼。肩搭一条白毛巾。从一进德国总会大门起,就一声长喝涌出丹田“来哉来哉——洪先生的“‘圈子’来哉——”一直喊进大餐间。要的还是那种小碎步,上身前倾,身动腰不动人晃笼不晃,似水上飘草上飞。右手还托着一瓷壶洪兴泰最喜欢吃的绍兴加饭和一只带托盘的建窑兔毫碗;快走到洪兴泰跟前了,只听一声咣啷响,那只托盘打着转不偏不倚,刚刚好飘落在洪兴泰面前;待又一声咣啷,那只极名贵的免毫碗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盘子里。

  而这时这个送菜送酒的人离洪兴泰足足还有两三步远。那盘子和名碗可以说是“飞”过来的。紧跟着一个跨步,高举低斟,上上又下下,那烫热的黄酒带着一股袅袅热气一条沙拉拉细声,筛人碗中,却不见有半点溅出。此时全场已然掌声雷动。再等把那一小罐圈子敬上,揭开罐盖,只见两段翡翠般莹洁的葱段铺排在玉雕般的“圈子”上再加上星星点点的姜末大料龟板陈皮十三里香一片叫好声蜂起更似戏院子里的碰头彩一般红亮。这一刻,洪兴泰那个高兴、得意。这一沁沁妙不可言、言不可传、传了又无法意会得尽的快感又岂止在这一口半口“色似象牙”“酥烂肥糯”的咀嚼吞咽之中呢?!!

  他就是要赚一个“与众不同”啊。假使都“同”了,这世界为什么还要多一个我?阎罗王翻开那么一厚叠“生死簿”,为什么还偏偏要打发我到这人间来现世?要我来就是争这一个“与众不同”的啊!

  从账上看出,“阿嫂”出走之后,洪兴泰至少又和五六个七八个女人有过极其密切的来往。全是有夫之妇。全是命妇贵妇名媛闺秀甚至还有节烈之妇一类的。有一位居然还是天锋女校校长。她娘家人是上海沙船业公会监理会会长之后。其实她娘家祖上并没有人做过沙船生意。只因为当初上海沙船行中的人要建沙船公会,她娘家人慨然捐了一大块地皮给他们。不仅满足了公会建房所需的地皮,还有多余的卖出充作其他开支。沙船公会由此得以顺利建立;于是一方面立碑以示永志,一面又专门为她娘家人设立了这个世袭的“监理会会长”一衔。实际上在公会内,并没有什么“监理会”这样一个部门。完全是名誉的心理的你来我往虚设的。

  但从账上又看出,他跟这些名贵的女人绝无“借旅馆开房间”式的往来。查不到一笔这类开支的记录。他知道她们曾经是正经人家的“千金”,现任大富大贵的夫人。她们什么都懂。对家内外国内外一切事情都能发表周详而不一定中肯的评点。她们也经常在传说一些南京方面重大的人事变动消息。一天有时要翻好几种报纸和内部资讯。第一代人看《字林西报》(或《北华捷报》)、老《申报》,第二代的看《文汇》、《新闻》、《时事新报》。再晚一点的,在看以上几家老报以外,还要看《大陆报》和《大晚报》。刊物方面往往只看《剧艺画报》和《沪剧周刊》。还有一份一九三一年创刊的《戏世界》。总部在汉口。同时发行上海版。

  周信芳俞振飞陈去病程君谋齐如山齐菊禅等人常为它撰稿。发表过《三代伶工录》《国剧沿革简史》和梅兰芳的《侬行自我批判》。她们当然要请名伶到家作客。各有几位做医生的朋友。当建筑师的熟人。最后,对别人动辄的呵责和颐指气使更是她们经常要修的“正果”,但对丈夫的老部下和亲信往往又特别的温和体贴。他曾经非常有兴趣跟她们来往。他想知道在“名贵”的牌子下长大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是些什么“货”。自己没有名贵过,当然想知道“名贵”究竟是什么。

  后来发现,她们中,多数都很一般。只不过是挂满了各种各样会闪光的小零碎。一旦摘去那些小零碎,她们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普通。更无能。她们都很寂寞(太奇怪了。她们怎会寂寞?看起来她们是那么忙碌,往往一天要赶好几个“场于”)。又极度的眼高手低。她们不可能也不愿意随意地跟一些俗男子往来。她们内心往往有很高的向往,很强的躁动。又很谨慎。她们渴望强有力的庇护,也渴望一种强有力的侵人打破沉闷,并责备这种侵人。她们希望这两者最完美地统一。

  后来又发现,她们跟他来往纯属“好奇”。纯属为了给自己解解厌气。纯属为了使唤(这样用词也许稍嫌刻薄)一个有点特色、又有点趣味的男子陪她们过一个没法过的下午。有一次,她们中的一位,把他请到自己家,客厅里静静的只有那些非常有特色的黄杨木雕和楠木木雕在闪发着沉稳的光泽。她跟她那位在外当领事的先生刚回国不过三四个月。谈话中他发现她竟非常了解他。能说出他许多的“轶事”。她说她比他大三个月,于是就一口一个“小阿弟”。叫一声小阿弟,就要用她那并不算细巧的大拇指和食指夹起他腮帮子上一块肉,用力晃两晃。她跟他大谈她在国外的生活。拉起他的手,帮他看手相。与其说是在研析手纹,还不如说是细捏细摸他的手心。有时还有意无意地把手伸到他大腿上。拍两拍。

  有一次很长时间都把手放在他肩头上,说话的瞬间,不是拍他脸颊,就是摸他脖梗,或者就夹他的腮帮。但他又发现,她从来不许他靠近她坐。有一次他去倒开水,一定要从她身体的近旁经过,她也是在他走近她之前,赶紧往后退了一两步。他心里很不舒服。等她再次把手放到他腿上来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并也学她的样,把另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肩膀头上。她好像开水烫了脚尖似地跳起来短促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就,退后。苍白。喘息。不安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混蛋。并突然说起普通话来了,喃喃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他慢慢走过去,笑着学她的普通话问:“怎么是哪样啊?”她脸色更加苍白,更惴惴不安地看着渐渐逼近的他,却做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双手交叉起来抱护住自己的胸部,说:“洪先生,我是十分尊重你的……希望你也尊重你自己……”

  他走到她面前,很不习惯地咬着舌尖,用那种洋泾浜普通话轻轻地说道:“是吗?其实我也老尊重你的。”同时却伸出手去摸了她一下。胸被她护住了,就稍稍弯了一下身,摸了她一下腿。她“哇”地一声大叫起来,连连叫骂:“流氓……勿要面孔……”而他这时已经往外走去了。听到骂声,便回转身笑道:“侬再骂一声。侬要再敢骂我一声,我就敢当场剥光侬!不相信,请当场试验。”她一下合上了嘴,大睁双眼,颓然跌坐在一把意大利藤椅上。最后他告诉她:“小阿妹,要白相面首,到二马路仝阳春去敲门。懂(口伐)?!”

  每每研析到这里,谭宗三总感觉到洗澡水太热。洗澡间太闷。其实洗澡水并不热。澡缸周围也没有布满那种妨碍呼吸的蒸汽。但他还是在澡缸里一动不动地呆坐了好几十分钟。大汗淋漓。他把账簿全部锁进“豫丰”的地下室。不许任何人接触。他曾经想过,要把它们全部带到通海县去,抽个空闲时间,将它们细细地加以整理一遍。但就在他离开上海的前两天,它们突然从地下室全部失踪了。他立即猜到是谁指使干的。而且不等他找上门去,谭雪俦就派人来叫他了。

  “侬别的事体可以不听我的。这桩事体,我希望侬不要太任性。侬能不能为谭家留一点面子?侬以为把这个洪兴泰张扬出去,老光彩的?”

  “侬觉得老不光彩的?”谭宗三反问得非常平静。也许正是他此时的平静引起了谭雪俦极度的反感和不安,他竟然一下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并拚全力叫了一声“宗三!”后面一阵燥热,马上喷出一盆鲜血,眼门前立刻迸出万朵金花,人便天旋地转般地倒了下来。

  洪兴泰因为不断跟这些名贵女人来往,被人砍过一斧头吃过一闷棍,住过两三次医院。但他最后被赶出上海还是因为“倒卖”黄家弄地皮。

  据法华乡志记载:黄家弄前身“本是一大片丛林,无所谓市也。从英商开辟马路后,渐成市集,(但)贸易不甚畅旺,不过春去走马暑夜纳凉之一境耳”。现在仍有一二千棚户人家住着。假如加以搬迁规划葺筑整理,凿方池植佳木,构洋楼建堂榭。设唐花坞,置敦雅阁,布彻夜灯光;揽名优价,邀娇歌姬,成一方胜景。既可备车供游客做周匝游,亦可兼售茶点酒肴尽小酌兴。“游资每人十个铜板,茶资每碗两个铜板,果品则按时价论值。”弹子房跑马场书场戏棚门票另算。肯定是一笔有保证的大收入。如果围着这个游乐场,再建一批新式里弄房或石库门房一批商场柜台写字间待租待售,那肯定就能做成沪西赫赫一“大亨”了。这当然使历来就热衷于赶新潮的洪兴泰兴奋得搔首弄姿拍案而起,立即备帖去拜访市民政总长和英国驻沪总领事。同时委托英泰利洋行具体交涉一应有关事宜。

  不过数月,地契和执照统统到手。打桩工随后开进工地。众多棚户人家搬迁一事,也进展顺利。此时他却又突然……(诸位看客,请一定注意这“突然”两字。这个人一生中常常会突然发生这种特别让人意外的“突然”事件。他常常要心血来潮。突然眼睛发亮。突然面孔通红。突然匆匆向前走去。突然又向后凝视。突然不再突然。突然又要突然。假如你以为他这些“突然”,全部都是即兴之作,是冲动的残余,那的确只能说明你太不了解他。他在你作宵夜游时静思。他在你答记者问时自责。他在你出入豪门巨宅时踯躅。他在你觉得他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时,偏偏把它做了出来,于是你感到“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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