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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几分钟后,谭宗三终于搞清了黄克莹今晚破例找上门来的真正原因。

  她是来向他报告一个重要情况的。

  那次在梅家大宅跟经易门失之交臂后,她急于找到经易门,搞清一个疑问。她要搞清,那次经易门为什么急于见她,另外,前一阶段她和经易门之间,还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事,也使她急于要见到他。当时,她按经易门曾留给她的一个电话号码,给经易门打电话。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有一次,很晚很晚了,电话铃响了半天,咋地一声,总算有人来接了,却是个陌生的男人声,粗里粗气地告诉她,“经嘎里(姓经的家伙)老早就退房间了。侬搞啥搞?!”未等她再问下一句,就把电话挂断了。这使她很感意外。甚至诧异。“退房间”?难道这电话号码是旅馆房间里的?经易门在外头“包房间”?这倒是新鲜事。

  经易门为啥要在旅馆里包房间?他也有这种“花花肚肠”?她不相信。他包房间,肯定不会是“女色”方面的缘故。经易门没有这种必要(不是说他不想女人)。而是说,即使有时候为了解解闷,“轧一下姘头”,他现在也根本用不着花这个冤枉钞票,在外头开房间。经家那么大一幢小洋房。夫人死了,儿子跑了(经十六最近跟经易门大吵了一场,忿然“出走”了。)满楼空着,只留一个老娘姨。老娘姨在他家已经做了几十年。可以讲忠心耿耿,对经家发生的一切都只长眼睛耳朵不长嘴巴。白天黑夜收拾好房间,从来也不上二楼去打扰。平时就只在厨房间里待着。就像楼里那匹老黄猫一样。退一万步讲,经易门就算有那种在外头开房间搞女人的“癖好”,也不会把这种房间的电话号码告诉黄克莹啊。所以,直觉告诉黄克莹,经易门租旅馆包房间,一定是在召集一些人在筹划某种“行动”。

  直觉又告诉她,经易门的活动一定是跟谭家有关系的。一定是受命于谭家“另外一些人”(在黄克莹心里,一直把谭家的人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谭宗三的人,另外一些就是反对谭宗三的或者即便不反对、但心里是不接受他的。)为此,这个“行动”必定跟谭宗三有关。或者更直截了当地说,就是针对谭宗三的。黄克莹早就有这样的担心,谭家花园不会平静。天生不安分的她,再加上对谭宗三的关切,使她迫不及待地想掌握这里的“奥秘”。

  迫不及待地要见经易门。她先打听到经易门家的地址,到家里去试探。他果然不在家。这一点她料想到了。老娘姨没让她进门。这一点她也料到了。丰肥却又矮小黝黑的老娘姨只打开大门上方一扇巴掌那么点大的小窗,跟她说了几句话。一股强烈的樟木朽板和雪里蕻咸菜炒毛豆子再加上那种刨花水再加上旧地毯发霉的气味一起涌出来。这一切她统统都想到了。事先还编了一个理由,让这位老娘姨相信她是《新闻报》的一个女记者,应约来采访经易门的。“阿拉经先生从来不在家里见啥记者的……”老娘姨嘀咕,但是在接过黄克莹从小窗洞里塞进去的两包上等兰州水烟丝和一百声“谢谢侬喔,老阿婆”以后,还是把经易门的去向告诉了黄克莹。

  果不其然,经易门带了一帮人在三马路上一幢黑黢黢的花岗岩大楼里,正在组建一个类似“豫丰班子”那样的新工作班子。她走过那长而又狭窄的楼道。敲开那么多扇雕花桃花心本门。从一个大厅走向另一个大厅。楼梯铁扶手上的锈斑弄脏了她雪白的丝织手套。由那位表情圆滑的老茶房操作的栅栏式老式电梯,总是在格登格登颤动。而且老茶房身上发散出来的那股浓烈的烟垢牙垢和廉价雪花膏气味,让她几乎要窒息。大楼的底层大厅是黄豆和铜期货交易场所。本该拥挤着无数长衫布履或西服皮鞋,今天却清静得让人吃惊。而四楼以上专供各公司租用的楼层里(二楼三楼是为交易所服务的饭店舞厅旅馆),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得可以。不断有人在暗地的匆忙中茫然地撞着或挤着黄克莹。

  经易门这个“豫丰班子”,租用了刚停业的“楼顶花园”小型舞厅,用板壁将它分隔,改装成五六个小写字间。所有的落地窗自然都用长长厚厚的窗帘布遮闭。为数不多的几盏壁灯,光线又十分暗淡。那时的上海还没有开始日光灯管可用。各个小写字间里使用的都是那种铜底座的绿玻璃灯罩台灯。所以一眼看过去,给人的感觉,好像到了朦胧的海底,东一搭西一搭地闪发着暗暗的绿色荧光。

  这儿的“戒备”,显然要比“豫丰”那边森严得多。一上楼梯,经易门便设了个“卡”,派两个扮成“茶房”的“门卫”专在这儿查验“派司”。黄克莹没有派司,原以为要经一番周折,却没料想,她一走进过厅,那两个“茶房”中的一个就迎过来问:“侬阿是黄小姐?”原来,黄克莹一离开经家,那个老娘姨立即给经易门打电话,做了报告。经易门根据老娘姨的口头描述,马上判定此女子,就是黄克莹,并对门卫作了安排。让他们不要阻拦,人一到,马上请进。

  那几天里,经易门正需要有人向谭宗三去透露一点他这边的“情况”,以便向谭宗三发出一点警示。

  但当场,经易门没跟黄克莹说什么,只是跟她略略寒暄了两句,借口有急事要办,把黄克莹打发了,但又跟她另约了时间,说是要“好好谈一谈”。当天晚上经易门果然如约前往一家老式茶馆店跟她见面。看样子他跟茶馆店老板相当熟悉。人还没有到,特备的小房间里,茶水点心就已经全部上齐。

  他虽然越来越忙,但看上去气色却越来越好。一件毛哔叽的深藏青旧中山装,虽然不能说怎么挺括,但也相当干净。气度也恢复了从前那样的自如,甚至更显从容勤谨,待人也更谦和。

  这次见面,让黄克莹越发感到紧张。经易门依然没有对白天她所看到的一切作任何解释。闲聊了好大一会儿。聊得黄克莹都想告辞了,他这才突然把话题一转,问起“三先生”。他问黄克莹,最近见过“三先生”(口伐)。“三先生”身体好(口伐)。然后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回忆他和“三先生”两人小时候发生的种种“趣事”。开始大谈他从小至今对“三先生”始终不渝的感情和尊重。滔滔不绝地说了将近一个多小时。说得黄克莹真的是“目瞪口呆”,不知他“这一把”里“到底押的是一个什么宝”。他不止一次地说到“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啥人能像我跟三先生那样好过、却又造成过那么多的误会。这的确一直让我、也让谭家门里的大多数人非常非常痛心”。

  尔后又沉默了。又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抬起头,眼睛也湿润起来,支吾着说了这么一句让黄克莹惊心动魄的话:“谭家门里所有的人本来是真心寄希望于三先生的。事体做到现在这个地步,实在是……实在是不得已……我想黄小姐和三先生都是能理解我经某人的苦衷……”然后就不说了。足足有好几秒钟时间,一动不动地看着黄克莹。用他执著却又想表示一种无奈的眼神递过一个明白无误的信号:今天我约见你,就是要你把我这种“不得已”的心清带给“三先生”。对于即将发生的这场大变动,我经易门不是不能去抵御,而是不该抵御,也无法抵御。一切勿谓易门言之勿预。一切只有请三先生好自为之了。

  ……

  黄克莹惊异。精明而又十分有分寸的经易门虽然毫不掩饰地向黄克莹流露了这些重要的情绪,但在实质问题方面,比如他(们)对谭宗三究竟已做了些什么、还将发动些什么,却一点也不肯透露。守口如瓶。后来,她只得又去找许家两姐妹。从她两嘴里也只得知,最近谭家的那些“老妈妈”和“老奶奶”们频频在谭家祭祖祝寿用的“灵阁堂”聚会,而且分期分批约见了她们那些在银行界主事的本家人。这些活动一概都瞒着许家两姐妹,没让她两参加。所以她两无法得知更详尽的情况。但这样一个大印象是有的,那就是,谭家肯定要发生一场大的变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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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克莹最后还提供了一个情况:所有这些反对谭宗三的聚会活动的主召集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谭老老先生的五姨太、谭家众人的五奶奶、谭宗三的生身母亲姜芝华。

  哦,“……河沙饿鬼证三贤。万类有情登十地。阿弥陀佛身金色。相好光明无等伦。白毫宛转五须弥。钳目澄清四大海。光中化佛无数亿。化菩萨众亦无边。四十八愿度众生。九品咸令登彼岩。”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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