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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最后一次约会,他又像往常一样,提早来了。又是在雨中。等候在一排古老而又高大的梧桐树下面。准确地说,是两排。夹道而立。他总是等候在右边那一排的最后一棵树下。树身上有明显的疤眼。打着一把古老的钢骨黑布洋伞。这是唯一一个设在市区内的火葬场。就在静安寺的斜对过。大片的草坪和尖顶的塔式主建筑,还有红褐色墙体和大面积的铸花铁框窗,此刻都静悄悄地沐浴在夜雨之中。砖砌的烟囱肯定是冰冷的。接运尸体的专用车同样冷静地停在车库前那一小块灰白色的略有些坡度的水门汀地坪上。

  那是一辆非常漂亮的黑壳子福特车。长方形的车厢是为它特殊的用途所特制的。两位穿修士式黑袍的壮工打开后车门,便可看到车厢中间停放着一张做工极精美的带盖的停尸床。同样是黑色的。金属质地。黄铜把柄。黄铜包角。床盖的中央还用黄铜铸作了一颗硕大的不一定只具有装饰意义的族徽。很少有人仔细端详这颗族徽。其实我也没端详过。我爸爸去世,没到这儿来火葬。在斜土路殡仪馆人殓后,雇了一艘小木船,连同那具不算太昂贵的棺木,一起运回老家。上岸时有个非常真实的细节我已写进了《泥日》。那天也是有雨。也是泥泞。下船时人抬大杠怎么起,我爸爸(的那具棺木)就是不肯动。不起身啊。搞得所有赶来帮忙的亲戚朋友都一筹莫展,心如铅坠。

  我觉得我爸爸是不甘心。他十五六岁离开家,到南通读商校,以极优异的成绩毕业,被一位姓孙的亲戚接纳到上海的一家进出口公司当会计。十九岁随公司长途跋涉迁往大后方昆明时,已然是会计们的主任了。今天回到家乡。留给这世界的是一个寡妻和四个儿女。最小的一个才一个半月。而他自己所剩下的那个仅仅三十周岁的肉身肯定要腐烂。

  全部的努力都在哇哇的大出血中淌尽。“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面对浑黄的长江,消失的云月,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走。抬也不走。不让我于,我不走总可以吧。我不能回老家歇着啊……后来是我的一位叫仲雄的堂房大伯在我爸爸的灵柜前烧了一点香烛锡箔,又深深作了个揖,劝道,竞雄,(我父亲的名字)到家了。走吧。不管哪能(怎么样),这里总是侬的衣胞之地。侬在外辛苦这多年,老宅门前那几棵白沙批把树都已经结果了。侬真的可以歇一歇了。此时不撒手又更待何时呢?走吧。水酒一杯。大家都在等侬哩。风突然停了。雨也突然停了。又等了一会儿。再起杠。果然动了。当时我在棺枢边。完全发蒙。

  那年我才十岁。但就在棺枢往上一起,终于被抬走的一霎那,我觉得我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当然,如何准确解释这“长大”二字的含义,确确实实又花了我几十年的周折。至今我也不敢说我已经能准确地充分地把它解释了。唯一有把握说准的倒是这一点:现在,我已然比我父亲老了许多……

  约在火葬场后头来见面,黄克莹就觉得不舒服。预感到什么不祥。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是她定的。由许家姐妹替她向谭宗三转达的。她故意选在三明书局楼上。邃雅阁。花茶绿茶。伽南龙桂。那天三明创办五十周年,举办小型展览以飨宾客。红木条案上的玻璃罩里陈列书局多年来收藏的一百多套宋版珍本。另一个玻璃柜里陈列的是清代以来国内最著名的刻书家如江阴缨艺风上海朱文海南京李义和无锡了福保番禹邓实上虞罗振玉武进董康……制作的书。其中除木刻,居然还有珂罗版、玻璃版或石印的。

  还有不惜工本用桃花纸宣纸和乾隆墨精印的,也有在日本用东洋美浓纸印的。谭宗三很无聊地在那几张案桌中间转了一圈,稍带一点调侃的口气问,侬嘎(那么)喜欢这些老古董?真看不出来。她红红脸问,侬不喜欢?他笑道,假使侬是为了我才到这地方来装扮这份斯文的,那么我可以告诉侬,现在可以走了。后来他特地让车子开到贝帝奥(成都)路沧州书场,告诉她,这里就是清末重臣盛宣怀的私家“愚斋图书馆”旧址。“想不想进去再斯文一番?大学问家。”“啥人是大学问家啦?!”她脸又红。被这么挖苦一下,当时心里虽然很有一点不舒服不自在,但后来回想,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她喜欢他的率直。不像别样男人的曲意奉承后头总藏着一只贪得无厌的脏手淫手。后来,他兴致勃勃地带她到一家不起眼的小西餐馆里去吃晚饭。进门前,她心里真有点不开心。像他这样一个大老板,只肯带她到这样一家小餐馆里用餐,明摆着是把我当落脚货对待嘛。进了门才晓得,是自己不懂行市。

  这爿店是小,但档次实在是不低。全部餐具都从巴黎带回来的。不是银的,便是水晶的。台面上的烛光和老板老板娘亲自在一旁端着大银盘派菜。每次只开一桌。壁炉里柴火轻轻作响。幽雅的背景音乐远远悠长,还有那只只吃了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的龙虾。他说他喜欢这家小餐馆的一点情调,这情调是由挂在调酒间墙壁上镜框里的两张巴黎大学哲学系博士文凭制造出来的。这两张文凭是老板和老板娘三年前从巴黎带回来的。后来他就带她到江湾五角场,沿着那条老式有轨电车轨道一直步行很远很远。

  那天没有下雨。后来,她就有点紧张。并且越来越紧张。当时她已经有一点觉出,他,好像有啥毛病……而且是精神上的,心理上的。她常常觉出一旦他两离得非常近、并应该离得更近的时候,他总显得非常紧张,以至无所措手足,为了拚命控制住这种无所措手足的紧张,会把自己那种惯有的大家子弟的直率,丢个无影无踪。身上还抖个不停。其实他的手挺温软挺宽大,伸过来的一眨那间甚至也是不容抗拒和充满诱惑的。足以让她心慌。激荡。两腿间发颤。但很快又变得冰凉。矜持。客套。

  像一匹被老姨妈养过了劲儿的老公猫,再没有那种冲动伸出舌头来舐舐嘴唇皮“啊呜”一下也少有。他总是斜过眼来偷看她的脚面。尔后就非常痛恨地转过身去好像有意在躲避什么。回避什么。做着圣诗似的自责。一棵盆栽热带乔木,远看有点像用纸浆灌制,很粗糙地涂了一层绿颜色和土黄色。他常常独自一人如此这般地站在某个角落里。

  那天他站在火葬场那个冰凉的水门汀地坪上,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突然问,侬还有啥事体没有告诉我?神情非常严重。很可能这个问题翻来覆去已折磨了他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已连着好些个晚上没得好好安生。眼圈也隐隐发黑。

  黄克莹的确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事没告诉他。

  黄克莹知道这一天总会要来的。甚至觉得都来得晚了一点。她曾为他久久的不问,忐忑过,又暗自庆幸过。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希望他探问,还是不问。但根据自己对他的了解,她知道他早晚是要问的。不问,他心里是不得过的。总算开口问了。也许这表明,他想最后确定他两之间的关系了。但也可能……他已得知了一些什么,想彻底了断他两的关系……

  究竟是哪一种呢?她不敢看他。他口气生硬。略有一点颤栗。很激动的时候,他常常这样。

  略略镇静下自己,黄克莹答道,我是嫁过两个有“病”的男人,并且和另外两个“病”得不轻的男人有过比较深入的接触。但是……

  好了。我晓得了。侬不用再讲下去了。谭宗三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很生硬地提出,可以走了,找地方吃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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