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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经老老先生年轻时在盐船上做船工。只因为特别会泡茶。一壶茶泡出十七八种花样经。轻展曼挪。跪坐摇移。念念有词。整肃精神。泡得只知道吃茶是为了解渴利尿通气打嗝讲闲话的人,个个目瞪口呆,一筹莫展。泡得他自己就像一只顺风船那样远近都出了名。名声传到那位盐政大人耳朵里。大人祖籍杭州,照例特别好喝茶、特别讲究茶艺。经老老先生从此得以在大人身边供职。但真正看得起他的人并不多。好心一点的人在背后戏称他为“茶相公”。吃不到葡萄讲葡萄酸的人只说他是一杯“相公茶”。认为举手投足说话做事都有一点娘娘腔的盐政大人真正喜欢的还不是这杯“茶”,而是这位泡茶有方、暨粗壮有力的“相公”。

  大人不该不长胡子。说话不该像苏州人那样糯腔糯调。大人象征性地娶了一房太太,至今依旧膝下无儿无女。大人写得一手好字一手好诗。“烟里十八柳下六,长约雨中苏堤后,留得三黛越江来,妄为君身心为榴。”他是把自己比作“妾小”的。

  据签稿房的两位签事说,他两几次看见大人在花厅后头的那间小房间的那张铁梨木凉榻上,拥着这位“茶相公”,说些悄悄话。一只白净干瘦的手,在他背后抚摸着、揉捏着,嘘嘘地停顿,眼光娇涩。

  年轻的经老老先生从来没有反驳过这些传言。从来只应一个沉默。也许大人喜欢他的正是这种粗壮之中能不顾一切的沉默。其实经老老先生年轻时长得并不算好看。同样的一张长马构脸,长满了疙疙瘩瘩的紫红色肉瘤。垂挂在当中的那一条粗大鼻梁的各个坡面,应该说还算是比较平直坦荡的。但也让豆花般大小的麻坑占据着要冲阵地。

  有人嘲笑道,人家一瓶雪花膏搽三个月,他搽起来,顶多两个礼拜,还要省着点用。他还是不反驳。从来只有沉默。一手把着他那只至为宝贝的明朝正德年间的米汤娇地白瓷茶壶,上身笔笔直地坐在茶房间的一个阴暗处。满脸阴郁得可以。后来就让所有那些说闲话的人意外。那年,年轻的谭老老先生奉调去总理内务府工程处供职,晋京前,执意地向盐政司大人把年轻的经老老先生要走了。

  有知情者说,年轻的经老老先生是在一个大雨滂沦的傍晚(哦,又是一个令人难捱的黄昏时刻),闯到谭老老先生的房间里,长跪不起,哟哟痛哭,恳求年轻的谭老老先生无论如何带他一起离开盐政司。谭老老先生不解地问道,我那里哪有这里好呢?他不答,仍旧只是哟哟痛哭。谭老老先生再问。他再哭。年轻的谭老老先生不耐烦了,说,侬这不是无理搅三分嘛!说着就要出门。经老老先生居然扑过去一把抱牢谭老老先生的脚,埋下头去大哭道,带我走。带我走。我会报答侬谭大人的。我为侬做牛做马……做牛做马啊……我实在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啊……

  这段往事讲起来很多人都不会相信:似铁疙瘩一般粗硬的经老老先生当年会这样失态?

  对这种诘问,我只能告诉你们,世上凡事,信者有,不信则无。刻意追求者可能落难,但半途而废者肯定自贱。经老老先生当时的确遇到了一桩大大的难事,才会如此失态。现代的人也许无法理解他当时不感到痛苦的痛苦和感到痛苦的痛苦:他没感到痛苦的痛苦是盐政大人对他的肉体侵凌,而感到痛苦的痛苦是大人忌恨他再去染指女人,严禁他成亲。不找女人不成亲,经家的香火何以为继?!我这男人做得还有啥意思?怎么得了……呜呜……呜呜呜……救救我伲经家……

  年轻的谭老老先生问清楚情由后,连夜去找盐政大人。不知他手里曾抓住过盐政大人什么把柄,一经他提出,盐政大人居然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得忍痛“割爱”,让他带走了这个自己轻易离不开的粗人经某某。

  后来的事实证明:谭老老先生当初的选择绝对正确。

  这个姓经的粗汉不止会泡茶,不止能沉默,不止长了一脸的肉疙瘩和一条罕见的大鼻梁,的确还是个极难得的“大总管”。跟定谭老老先生后不久,他就别出心裁地为谭家举办一个“励耘茶社”。用尽自己所有积蓄,在京城里买下个不大点儿的四合院做社址。有诗为证:推倒前围墙,重植芭蕉墩。修篁临风立,丝竹嘈嘈暗。拍案当庭啸,长揖送知心。一瓶一钵垂垂老矣。

  万水千山得得来哉。是社以茶会友。以茶识友。以茶练友。逢十聚会。呼茗长谈。免费奉送一客小笼包子。但主要是为谭家联络各地从业人员感情培训各地从业骨干。并且从北京串联到上海。那年上海道以三十万两标银拍售江南制造局属下三个亏损小厂,以补账面赤字。正是励耘社的一个老社友把这消息快递到京,报告给谭老老先生。那时谭老老先生早已厌倦了京城干躁单调的大气和繁文褥节的幕僚生涯,(但最让他“吃不消”的,还在于京城拉帮结派的风气。

  他们各有各的小圈子。各有各的“不二法门”。一起钓鱼下馆子传播各种大道或小道消息在文明小报上互写吹捧文章或攻击共同的敌人。不入法门不在圈者,绝对封杀出局。特别是对来自南方的你。)这让他特别想念江南的桃红柳绿丝竹牙板鲥鱼丰肥楼低妾瘦深巷里的大厂大港外的远帆……现在那边既有三个现成的小厂供自己人港,当然千载难逢。三十万两雪花银子并不难筹,难的是一下子从哪里去找许多心腹相帮管理这三个厂子,堵住那既成的千疮百孔,操作起各岗的“舵轮”,让它们一一循序正常运作起来呢?没有这样得力的心腹,光有三十万雪花银,谁敢去堵这无底洞啊。而从天津、唐山、保定。太原、南昌、萍乡、株洲等地传来消息,说那几个地方都有人掂着几十万雪花银,踌躇满志地想到上海去以求一逞。他们也有和谭家一样的难处,急忙头里,上哪儿找这么些能管理三家工厂的人才啊。毕竟是几十年前的中国啊。有人试探过,这三家厂于能不能一个一个地买。滚雪球似地发展。上海道方面的回答是坚定的,要么三个一起买去,价钱上甚至还可上下;要么就别买,拆一丢二或拆二丢一,谁来收拾你丢剩的烂摊子?嘟!

  谭某人急着找经某人商量对策,这姓经的家伙偏偏不见踪影。满世界找,也找不见他。眼看就要与这三个厂于失之交臂。到第二天傍晚时分,谭某人在书房里正急得团团转,经某人满脸倦容却又兴冲冲地拿着一厚本中式账簿似的册子,走了进来。

  “哎呀呀……哎呀呀……”急火攻心使满脸涨得通红的谭某人,一时间咄咄地满口只发得出这两个音了。

  经某人默默地一笑,长舒出一口气,把“账簿”往谭某人面前轻轻一放,疲倦得几乎已经站立不住。一天多没有吃一口茶,也没有顾得上吃一口饭的他,昏头昏脑地拿起茶几上谭先生的茶壶就往嘴巴边送。谭先生最恨人家用他的茶壶,劈手夺过茶壶,跺脚道:“吃茶!侬还吃啥茶?!”

  经某人呆笑笑,一屁股坐下,翻开那本“账簿”,让谭某人看。原来这是这一天多的时间里,他整理出的一份“励耘社”社友名单。凡是名头上圈上红圈圈的,都是可以立即召唤来帮着接管那三个工厂的。

  谭老老先生大约摸数了数,总在三十人上下。

  还缺什么?

  不缺了不缺了。吃茶。吃茶。

  还缺一份加急电报。快点。十万火急通知上海方面,这三个厂谭家买了。

  对对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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