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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这衣裳又哪能(怎么)了?”黄克莹再次推门走进。刚才黄克莹为谭宗三拿了一套崭新的男式衬衣衬裤来让他换用。这时谭宗三一边翻弄着那套衬衣衬裤,一边无所适从地看着黄克莹。黄克莹马上猜到他心里的“不快”和“迟疑”所在。

  “放心好了。这是特地为侬买的。擦刮里全新的。不是别的男人留下来的。我这里没有别的男人的东西。除开侬,我现在没有别的男人。不要瞎吃醋!快洗吧,我热水瓶里最后一点热水都倒给侬了。再冷掉,我就没有办法了。这么晚了,老虎灶都关门了。”黄克莹一边笑嗔着,一边走上前,伸手就要替谭宗三解衣扣。

  谭宗三脸微微一热,忙捉住黄克莹的手说:“我自己来。”

  等谭宗三擦洗完,黄克莹再次回到亭子间里,又带来一套西装。自然也是新买的。肥瘦长短正合身。看样子,她为今晚这一刻,早做了方方面面的准备。这不免叫谭宗三心里一热。

  谭宗三不喝姜汤。要黄克莹为他倒了一大杯葡萄酒。又要她在葡萄酒里掺了一点白兰地。

  “我那辆汽车停在你们弄堂里……不会太招眼吧?”

  “侬真小看我伲这条弄堂了。”黄克莹默默一笑。“侬去打听打听,我伲这条弄堂,啥等样的人没有?啥等样的车没有看见过?不要说侬这部老福特,就是开一部飞机进来,也不会有人感到稀奇。”

  不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儿。

  “宗三……”

  “嗯?”

  “今朝我老开心的。侬总算真正亲了我……”

  “对不起。”

  “不要这样讲。”

  “今朝夜里,我还不能在侬这里待得太晚。”

  “为啥?”

  “豫丰楼那边还有点事……”

  “真的?”

  “那还有啥真假。”

  “我看不像。”

  “那……侬讲我是因为啥才不肯留下的?”

  “我又不是侬肚皮里的蛔虫。我哪能(怎么)知道侬到底是为啥不肯留下来。”

  “不是不肯……”

  “好了好了。我不勉强侬。再吃两口姜汤吧……”黄克莹说着忙转过身去。但谭宗三还是看到,她眼圈隐隐地红了。

  “我真的不是不肯……”谭宗三加大解释力度。

  “不要讲了。再吃两口姜汤吧。这两件湿衣裳……假如侬放心,我帮侬送到老正章去洗了烫好,侬再拿走。”

  “谢谢侬。”

  “不要谢。谢啥?我用的还是侬谭家的钞票嘛。我这里的一切,包括我自己我女儿,都是侬谭家的人出钞票供着的嘛。有啥好谢的?”

  “克莹,不要这样讲……”

  “好了好了。不讲了。不讲了。侬走(口伐)。快走。”

  黄克莹真的哭了。

  74

  黄克莹看到,谭宗三踽踽地上了车,没有开灯,独自在黑暗中默坐了好大一会儿,才发动着车,缓缓开出弄堂口。

  雨,的确是小了。但月亮还没出来。

  75

  谭宗三何尝不想留下来跟黄克莹好好地过一个夜晚?就是在盛桥的那个小跨院里,在那个被他自认为是“不堪回首”的灰暗的早晨,引发他激情地捧起、亲吻并使劲揉搓那双旧皮鞋的冲动的,难道不正是这样一种“向往”?向往着走近她再走近些。轻轻抚摸。轻轻抱起。轻轻地诉说自己全部的苦恼和为难和不自信。他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倾听。一个完整的人。女人。圆润的清醒的。随和的大方的。像一座永恒的希腊神像。一群不声不响的山垭。一道沧桑的墨绿。一座在高岸上经年堆积的草垛。一片洁白的乔麦花。一袭常年梳理万顷苇荡的清风,紧贴着地平线长驱直入,再无形地飚升,隐入那高爽的蓝空。谭宗三和许多男人一样,他们在女人身上寻找的,往往只是另一个“自己”。另一半没有显现的“自己”。作为愿望、欲望压抑着的“自己”。他要看到“她”,触摸到“她”,侵人“她”,然后再深深地请求“她”原谅,宽圃。就像跪在母亲面前一样。比如我所知道的狮子和那种叫条形花狸的东西。在干涸的河床上或枯萎了的杂草丛中你一定能看到可怜兮兮的雄花狸在哀怨地逡巡。

  但谭宗三今天却不能留下来。这正是他此时此刻十分苦恼。又不能对黄克莹明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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