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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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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姨太许同梅对黄克莹说,侬跟我们谭家这位小叔子要好,不是一大两天了。是(口伐)?不要赖。我手里捏着一大把证据哩。要不要我从头讲起?你们两是在小张岛侬那位远房姑妈家认得的。对(口伐)?那天侬姑妈借口姑夫觅着几块“鸡血黄”,备了几桌酒菜,专门派小汽艇,把镇上的一帮“狐朋狗友”请到公馆里赏石。侬姑妈的拿手好戏是“酒戗虾”。战好的河虾,原只原样,像用青玉雕出来的一样碧净端庄。她知道我们谭家这位小叔子喜欢吃、还是吃这种醉虾的一把好手。把一只蘸过一点姜末醋汁、又稍稍撒过一点点胡椒粉的戗虾嫌到嘴巴里,轻轻一抿,再用舌头尖轻轻一剔,肉和壳就分离了开来。壳吐到筷子尖上,往一只粉彩五寸空盘子上一放,不用整理,仍旧是一只虾。原只原样。活鲜鲜的好像还会蹦跳。那天,侬姑夫还把一双“察刮里全新”的军用长统皮靴送给了阿拉这位三叔。侬这位远房姑夫喜欢这种小东西。啥奥地利的骨柄小刀啦。啥老毛子的铜茶炊啦。啥印度的放咖喱粉的水晶小瓶啦。马达加斯加的椰子壳啦。从英国老皇帝的王宫里偷出来的髹金堆花油画镜框啦。清季大内哪位太监用过的铜边老花眼镜啦。以至于南通城里的名妓柳翠杨用过的痰盂罐啦等等等等。我没有讲错(口伐)?据说,这双皮靴是意大利警督托尼先生来参观侬姑夫的这座监牢时,送把侬姑夫的。同时还送了一部小型的电影放映机。那天吃过饭,就用这部放映机给参加“派对”的客人放了一部百老汇的歌舞片。是叫“雨中俄亥俄”,还是叫“雾中俄亥俄”,我有点记不大清楚了。不去管它是雨还是雾,反正有个“俄亥俄”。对(口伐)?反正那天的聚会,赏石是假,为了把侬介绍给盛桥镇木堡港几位大好佬是真。再讲得仔细一点,把侬介绍给那几位大好佬是假,想把侬介绍给我这位三叔谭宗三,才是侬那位姑妈那天挖空心思的真正用意。宗三先生还没家室,侬呢,正巧刚刚离过婚。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侬姑妈的如意算盘打得真是再称心也没有了。

  许同梅站起来,踩着那嘎吱嘎吱作响的旧地板,在小小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又继续说下去。那天聚会过后,我那位小叔子就把侬和侬的女儿请到他开的那家小旅馆里去住了。这样住了大概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侬又突然搬回了牙科诊所。这里的原因,真叫我们这些局外人搞不灵清。他待侬老好的。从来也没有吃过侬“豆腐”。一天三顿饭,他都让饭师傅做好了送到侬房间里。还专门雇了个娘姨来帮侬带侬的这位小千金。他不收侬房钱,不收侬饭钱。他专门派人到上海为侬女儿买玩具。有一次侬女儿发高烧,他发电报,让我的男人谭雪俦专门派艘船来把侬女儿送到上海看急诊。侬晓得这一个来回,要用掉谭家多少钞票?他心痛(口伐)?不。他一心只想讨好侬。用多少钞票也不在乎。在这种情况下,侬居然不领情,犟头倔脑地一定要搬出来。的确叫我伲弄不灵清。侬搬走以后,他几次到诊所来请侬回去。后来他看出侬的那位老板好像对侬也蛮有意思,他真像打翻了十八只醋坛,急得团团转,一心只想买下这家诊所。那样就能把侬从那位老板手里“买”回来。但那位老板存心跟他作对,不想把侬让给他。谈了几次,都没谈成这笔生意。是(口伐)?

  三姨太许同兰在一旁轻轻叹着气笑道,黄小姐啊黄小姐,我看侬也不是漂亮得来让人张不开眼睛的嘛。哪能会把一个男人迷到这个地步?侬到底有啥诀窍?讲讲看么。

  黄克莹脸红了红,依然保持着应有的沉默,只是折身去替两位的茶碗里又续了点开水,尔后略略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以便更能持久地去做出一副专心状和虔诚状,奉陪眼前这两位正“未有穷期”的阔太太。

  但没料想这两位突然收住了话头,不讲了;只是唏嘘着改用一种让黄克莹捉摸不透的眼光,闪闪烁烁地盯着她,好像含着几分泪光。三姨太还移过身来,温情地握住她的手,轻轻地、但绝对是赞赏般地揉捏着,叫黄克莹好不是滋味,但又不便立即抽出,让对方难堪。稍稍过了一会儿,见那两位还在烯嘘不已,她只得开口了:两位太太到底有啥要紧事体,请赶快讲,那边诊所里还在等我去开门哩。

  也谈不上啥要紧事体。我伲两个从小离开自己家,在别人眼皮底下过日子,蛮能体会黄太太眼门前的这点甘苦。假使,黄太太愿意跟阿拉这位三叔相好下去,我伲姐妹两愿意相帮。三姨太说道。

  哎呀,这话从啥地方讲起啦?黄克莹立刻站起身满口否认。堂堂的谭家三叔,是我这样的落魄女人高攀的?假使我现在还是个黄花闺女,凭我箱子底下藏着的那张中学文凭,凭我天生从娘肚皮里带来的那点灵秀(对不起,我有点不谦虚了),也许我还会去做那样的梦、敲那样的门、跨那样的门槛。但我已经不是了。我有过男人……我有了女儿……请两位太太不要拿我这种苦命女人寻开心。这样做既不开心,也并不能证明你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太太真有多少高明。老实讲,假使我黄克莹贪你们谭家点啥,当初也就不会从宗三先生的那家小旅馆里搬出来了。不是我瞎吹,当时只要我点一点头,我想要啥,都能从宗三先生那里要到。但我没有点头也没有要。我这种女人虽然穷,但不卖身。不会、也不想让人家当白相棍(玩物)捏在手里随便白相。黄克莹越说越激动。两只丰满白皙的小手在身前用力地扭结在一起,而并不算十分圆阔的胸部却同时在激烈起伏。说到后来就说不下去了。尖小的牙齿痛苦地咬住颜色暗淡的嘴唇,眼眶里即刻间便充满了晶莹的泪水。

  这时,许同梅也激动起来。阿拉怎么会是为了让谭家的男人白相侬才来找侬的?侬把我姐妹两看作啥等样的人了?我伲也是女人!我促也是穷出身!她连连喊着,不谈了不谈了,拿起自己那只雪白的小皮包,转身就向门外走去。这时,三姨太许同兰却依然纹丝不动地坐着。也许是她们事先就约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或者这姐妹两天生就如此地默契。总之,等同梅快要走到房门口,同兰起身开口了。小妹,也难怪人家黄小姐多心。这桩事就是放到我身上,我也会猜疑的。黄小姐,侬消消气,坐下来吃口茶。听我讲几句。阿拉两个人来,真的没有别的用意。为来为去就是为了阿拉谭家那位小爷叔。侬一定也听到点风声了,侬离开他以后,他真正是坐立不安,好像魂灵头都落掉了。日子都没有办法过下去了。(侬也讲得太过分哉。克莹冷冷地插了一句。)真的真的。同梅甩着她那只小白皮包,扑过来再一次握住黄克莹的手,把她从床沿边上拉起来,热烈地叫道,谭家花园里的人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位小爷叔这样喜欢过一个女人。真的就像落掉魂灵头一样。过去,他不是当家人。他的日子怎么过,对我伲关系不大。现在不行了。他要当家了。谭家全部要指望他了。我伲当然希望他能够定下心来一门心思管好谭家的这份产业。啥人能让他吃这颗定心丸?只有侬呀,黄小姐。真的。讲一句不大好听的话,我伲看中侬,还就因为侬不是黄花闺女。假使侬真的只是一只没有开过身的小肉鸽,叽叽咕咕只会靠在男人肩胛头上发发嗲,只晓得拖牢男人整天去泡跳舞厅咖啡馆,就算那位小爷叔欢喜侬,我伲姐妹两也不会寻上门来帮你们搭这个桥。可能还要想尽办法斩断你两的这点关系哩。侬年纪轻轻,但活得不容易。侬真正尝过做女人的滋味。侬晓得日子怎么过就会发,怎么过就要败。只有侬这样的女人跟宗三在一道,我促才放心,我伲这些把自己一生一世都交把了谭家的女人,现在只能指望啥人?只有指望他这位小爷叔了。

  说到这里,同兰的眼圈真的红了。

  黄克莹慢慢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做出一副既同情而又为难的样子,看着许家两姐妹。但是她根本不信这二位刚讲的那番似乎发自肺腑的话。直觉告诉她,这两姐妹绝不会是为了谭家、为了谭宗三今后的前程才来找她的。要是这样,这两位姨太太今朝就不会穿这一身紫颜色的衣裤、戴这样一副黑地掐金珐琅手镯,又戴了那样一副本变石耳环。同样的直觉也告诉她,谭家肯定出了什么大事。非常非常大的事。要不然,谭宗三也不会匆匆离开盛桥,匆忙得连一声必要的招呼都没跟她打就走了。这在其他情况下,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不是因为出了大事,这两位谭家姨太太哪会放下架子,求到她门上来?做梦也不像嘛。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一点什么特别的“暗道机关”。不然为啥一定要来“利用”我去“勾引”谭宗三呢?(出色的直觉,使她非常准确地选择了“利用”和“勾引”这两个概念。)谜。一团暂时(也许会是永远)不可破解的迷雾,在阴冷二月的傍晚,既浓重而又缓慢地漂浮在弯曲的河面上。

  但不管怎么样,回上海,继续跟谭宗三交往,的确太诱惑她了。况且许家姐妹还当场拍出了相当大的一笔钞票,赔偿她退职、搬家和重新安家的过程中所受到的“损失”,还答应为她在上海重新找个“饭碗”,甚至说,已经为她在上海租好了房子。今后租房的费用,她两也全包。如果再加上前不久经易门给的那一笔,这次她真的不少“进账”。

  既然如此,为啥不去?!即使是只为了弄清谭家到底出了什么事、谭宗三这个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值得动这么一动。也许有点冒险。但是,一辈子在这么个布满咸鱼味的盛桥镇木堡港小街上,在这么一个破旧的牙科诊所里,整天没精打采地跟病家说“漱漱口。再漱漱口”、以至于“漱”完自己的三十七岁四十七岁五十七岁……平静倒是平静,保险也的确十分保险,但这还是我黄克莹吗?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真的非常非常想念谭宗三。非常非常想再看到他,听到他。听到看到闻到那个至今仍让她无法理解但又无法忘怀、从来就没有真正接近过但又无法让自己下决心不再去接近的谭宗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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