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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一阵穿堂风刮过。真是一阵相当厉害的穿堂风。

  而谭家人一定会告诉你,这一向谭家接二连三出各种各样的怪事。比如花园东南角上那一大片竹林突然开花枯黄。比如铸铁的路灯柱突然生锈剥落。比如打蜡地板缝里突然爬出成群结队的白蚂蚁。比如西花厅的天花板突然塌下来一大块。比如太太小姐房里的棕绷床,三天之内棕绳啪嗒啪嗒全部断光。特别是谭先生写字间里的那张“铁柳木”写字台。这张大写字台是谭家一宝。它是曾曾祖德麟公三十岁那年从闽南带回来的。铁柳木,又叫“海柳”,或“海底木”。它是南方一种高大乔木,只长在闷热的海岸线上,那浅海的海底。常年地不见天日。每每在退潮以后它才会露出自己成片的粗壮和成片的翠绿。它木质细腻,色泽茶黑。光润如玉,坚硬如钢。寿命能到一千年以上。最好的铁柳木,出在福建东山岛古雷头海底。每每天气要剧变,那一片海水就先期混浊翻腾起来,伴随一阵阵低沉的轰鸣声,不断冒出一串串很大很大的气泡,并有云层低低覆盖。很怪异。也很可怕。谭家的这张写字台就是采用吉雷头海底的铁柳本做的。平时看它,精神十足,明光光纤尘不染;只但说要变天,它便先期暗淡下来,台面上同时隐隐浮起一层极微薄均匀的雾气,并渗出一粒粒极细小莹洁的水珠。据说贴近了细听,还能听到一阵阵完全属于某种袖珍版的轰鸣声。随着天色转晴,它又会完好如初,明亮如镜。这样的反复,屡试不爽,真是神奇得很。于是有人曾想用霞飞路(淮海路)上两幢花园洋房来换取。谭家人当然不答应。可是,最近几个月以来,它真的失灵了。不管天气怎么变,它都不变。外头即便在落大雨,它台面上依旧是干巴巴,灰兮兮。真是呆掉了。完完全全呆掉了。

  8

  事实上,叶廷眷在离任的一年多前就已经觉察出在他辖下的这个用青砖砌就的上海县县城里,就有好几个大户人家的男性继承人都活不过五十二岁去。那些人家自己反而一点觉察都没有。叶廷眷也是在为新修的县志作序,去“适园”“择是居”“藕香斋”等藏书楼查阅披览许多上海籍名流名士年谱,兼及这些人家的家谱时,意外发现的。后来就留心。到那年的九月,居然又相继在三官堂、牛场、杨行、朱家角、六分荡、周漕港等乡镇发现了这种迹象。这一回已不限是大户人家了。比如说有一户的户主,只是做本帮菜的大师傅。在他的小店里,红烧甩水过桥面只卖到二十文一碗。去四五个人吃一顿火鸡面,每人再弄二两白玫瑰酒咂咂,总算账也不出二角钱。要一桌五角钱的和菜,就能吃到走油蹄膀醋溜黄鱼。他真是大不懂了,连这样本分的小户人家,男人都活不过五十二岁,这深层究竟蕴含着什么又意味着什么?是因为他这“地方父母官”的罪孽未清所致?还是说明将有一场大的瘟疫将临?他惶惶。他下令在泥城桥周围五六华里的地面上点起无数堆大火。捂出无数堆浓烟冲天,慢慢地覆盖,披靡,慢慢地游荡,渗透,致使圣贰壹教堂的本堂神甫法国人蒙马罗尼也惶惶,让人赶紧关上教堂里所有的彩色玻璃窗。有人看见他紧锁眉头,穿一身黑长外袍,呆立在北侧堂的第四扇花窗跟前,直至天明。圣贰壹教堂所有的染色花窗都是有讲头的。北侧第四扇花窗纪念的是已故美国圣公会教师费婉仪女士。

  9

  吃过早饭,我又一次看见了黄克莹。她光脚趿着一双皮面软底拖鞋,穿一身真丝的素色双滚边绣花睡衣睡裤,下楼倒垃圾。听见那从容而又清脆的鞋底皮声响,我心跳得越发厉害,却没那勇气公然走出门去跟她打照面,只是从门缝里偷看了两眼。因此在那样的匆忙中,无法判断她到底长得怎么样。一般?还是不一般?但最让我意外的(也最让我高兴的是),她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大”。也许因为她个子稍稍矮了一点,皮肤稍稍白了一点,加上拿畚箕的手稍稍小了一点,而那件贴身的睡衣既没把她胸部的那点娇小隆突全部掩去,也保留了她后背的那点清瘦和挺秀。所以,初看上去,她根本不像是已经有过孩子的人。同时我也不愿说她更像一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女学生。后来的日子里,我才知道,她那一双单薄的脚,苍白得几乎没有一点血色,任何时候都显得那么的轻软和无奈。而在此以前,我却只注意到她眼神的挚烈和恳切,还发现右脸颊上方隐隐长着两粒浅灰色的痣。

  10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七分,我进入上海。这一刻我记得特别清楚。至死也不会忘记。那天三轮车踏到弄堂口,我特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盛太和南货店店堂里的那只大自鸣钟。大钟挂在店堂后身的板壁上。这板壁肯定不是用好木头做的。了不起,是榆木。也可能只是松木。大钟旁边,一平排戳着几根生锈的洋钉。洋钉上挂一只半透明的牛角鞋拔。一本老式的流水账簿。一只洋铁皮罐头。罐头里歪歪斜斜地插着不少根吃水烟用的纸捻子。还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看不清了。但我想,一张当年的月份牌和一群忙忙叨叨的苍蝇,总归是少不了的。同时还有一股我从小就熟悉的咸鲞鱼的味道,暗暗地从店堂里散出。同时夹杂着另一股味道,那是阴雨天从煤球炉、龙头细布短裤和发霉的木头屑子和酱油瓶瓶盖和腻搭搭的楷台布上散发出来的。仔细闻,还能闻出鱿鱼干炖肉的味道。本帮菜的特点就是重酱油重糖。清炒塌棵菜。它们使每一个在南方度过自己青少年时代的人都能回想起那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后弄堂小过道。夹竹桃篱笆墙。老虎灶门前漫散的碎煤堆。竹器店后身一口冰冰凉的水井。满树淡紫。那是桐花。是大朵的和肥厚的。在春风中惊懒得仿佛前弄堂口那位男人刚去了北平的中年女子。总是穿着长长的花布睡裤。总好像没有睡醒似的。还有那既陡又窄的木扶梯和嘎吱嘎吱作响的小阁楼。坐在小板凳上剥青蚕豆。我必须听到蚕豆一粒粒落到蓝边瓷碗里的声音。的笃。的笃。

  11

  他们告诉我,我被山西吉安矿产和宁波长泰航运两家公司的驻申营业处同时录取了。两家营业处合租一间前楼房间。合用一个账房先生。合受一位老板娘管辖。合雇一个练习生。这个年轻的倒霉蛋,就是我。一个十九岁的童男子。

  12

  这两家“营业处”一直到民国三十七年(公历一九四八年)年底前,都没舍得装电话。因此,一旦有需要,全凭我年轻的两条腿和一身酸臭的汗。有时就老老脸皮借用对过弄堂一家人家的电话。风里雨里。只靠一把浸透了桐油的旧布伞。唯一的安慰,那家人家是唱歌剧的。那部电话机是玉柄镀金刻花的。电话机上总温柔地覆盖着一块绣着一朵小蝴蝶兰的白手绢。一个用石膏板装饰起来的半圆形大客厅。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一棵盆栽的罗汉松,长得蛮高蛮高,黑绿黑绿。也就是在这个半圆形大客厅后边那座宽大平实的木质螺旋形楼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高跟皮鞋。也就是说在倒数过去五十年前的某一天,或者四十九年前的某一天。她的高贵她的矜持。她那种用银色的皮革(牛皮?羊皮?蛇皮?鹿皮?鳄鱼皮?漆皮?或者是进口的马口铁皮或不锈钢螺纹钢钢坯?)做成的辉煌和惊悸。还有那金属般透明的高音区和奥芬巴赫坠落地狱后所经历的全部悲切。当时我刚到上海还不满二十天,的确被震呆了。背脊上止不住地要升起一阵阵颤栗。因此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一直在等着一场狂暴,一直在期望云层边缘能垂挂下来一根……两根……或三根细长灰黑的龙卷云,让它们扭动,啸叫,狞笑,掳掠过从白垩纪时代就开始隆起的冲积大平原,搜寻那地平线上每一棵孤独耸立的老树、每一茎嫩红的芦笋和每一艘被扔弃在江岸大堤内侧的破船;也让我自己在腥黄色的雨幕里跌倒,长时间地浸没在冰冷的泥坑里哭泣。我要把每一片同样浸透了桐油的帆篷,都从它们那用美国花旗松制作的桅杆上撕扯下来,然后把赤裸的自己高高地悬挂在那桅杆顶上,经历一百年之久的风暴扑袭……

  然后,船就开走了。然后,钢就红了。然后,那无数个用枯黑的绒毛编织起来的鸟窝同时被吹到了半空中,优雅地飘荡着。

  但我知道,她不是黄克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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