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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兴号千难万险地穿越吴淞口外浓雾弥漫浊浪排空的三岬水水域到达上海,已然是第二天凌晨。雪俦(谭先生)居然亲自带了两辆黑壳子老福特车,冒着声色不减的狂风暴雨,到码头上来接宗三。一见宗三,他眼圈就红了,紧拉住宗三的手不放。回到公馆,直接上楼,进写字间,关门;未曾开口,眼圈又红了好一阵,从身前那只玉白茶碟里拿起一块本色的毛巾手绢,先揩了揩眼镜片,又去揩了揩眼角,最后细细地擦干净每一根手指头和每一片手掌心,这才从那只被谭家世代所看重的铁柳木写字台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用蓝花土布包着的小包袱。这种蓝花土布,源出自奉贤青浦乡下,本是那一带种田女人用来做围腰和包头的,今天居然出现在谭家、出现在这个陈设着全套瑞典皇室专用水晶嵌银办公用具的写字台里,真的让谭宗三稍稍感到有一点目瞪口呆。

  布包里包的是谭家族谱。一共两本。每本也就十六七页。其中一本的布封套和大部分的内页在经严重蚀蛀以后,再经裱缮高手精心修补,现被装在一只楠木雕制的封盒里。这只木质封盒被雕装成一本打开的圣经。盒子里衬以金黄的丝绒布垫,并长年地置放一块河南束城上王府庄出产的防蛀香饼。同时在盒子里被保存着的,还有一把很老式很生锈很暗淡的铁柄放大镜,据说是东印度公司一个叫皮尔逊(它的拼法好像是Pearson)的船医送给太曾祖谭过庭的。过庭公是上海滩上最早涉足西药生意的几个人中的一个。当时他的供货人就是这个皮尔逊。据说这个皮先生还是英国望族出身,长得特别强壮但又特别随和,从不喜形于色。过庭公一直不明白,这位英格兰贵族后裔为什么总是喜欢穿一双很旧的皮靴,还喜欢在很白很挺刮的衬衣领子里系一根什么也不是的深色粗布“布片”。(肯定不是领带。)据说过庭公送给这位合伙人的,是一只成化官窑古瓶“美人霁”。该瓶硕大,胎体规整精细轻薄;釉质莹润如脂,红色雅淳纯正;是成化器物中极少见的,可谓弥足珍贵。当时就值十几两黄金,或一百多担大米。要放到现在,就更难说了。

  谭雪俦跟谭宗三谈的就是关于“谭家所有的男人都活不过五十二岁”这件事。他说,我要死了。顶多还有十几天可活。一只脚已经伸进棺材。再好的医生再好的救命药,对我都不起作用了。讲到这里,雪俦的眼圈实实在在红润了。

  “Absoutely ridiculous(荒唐透顶)!”宗三很不耐烦地从那把深棕色的擦漆橡木雕花椅里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挥动了一下右手,苦笑着摇了摇头。经易门只告诉他“谭先生”病危。要是知道找他回来只是为了要谈什么“谭家男人活不过五十二岁”这桩事,他根本就不会回来。“雪俦啊雪俦,侬再怎么讲,也是圣约翰出身的人。怎么……怎么会变得像小弄堂里那种不识字的‘宁波好婆’,相信这种不三不四的闲话……”

  “不是不三不四的闲话!”雪俦颤栗。

  “再过十几天,侬就要过五十二岁生日了!”

  “我活不过这十几天的……”

  “阎罗王给侬打过电话了?!”

  “真的!我真的要死了。这一向,我天天在属血。”

  “请医生看呀。”

  “看过的。统统都请来过。同仁、广慈、仁济、德文、大华、红十字会总医院,连老底子在新民普爱堂医院、利亚看护医院,包括天主堂街上那个法国陆军医院里挂牌看过门诊的医生,都请过……就是查不出原因来。”

  “查不出,就证明侬没有毛病嘛!”

  “可我……明明是在厨血……一大不停……真是一天不停啊……”

  “吃止血药!”

  “只要能找得来的止血药,不管是中国的外国的,统统吃过了。”

  “我帮侬去找两个医生。包侬好。”

  “宗三啊,不要再浪费辰光了。我有更加要紧的话,要跟侬讲……”

  “现在顶重要的就是治病!”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雪俦无助般地瞪大了虚泛而空洞的眼睛,尔后就索索地开启楠木封盒,从中拿出那两本烟熏般黄褐色的族谱刻本。刻本里记着,谭先生的曾曾祖德麟公,四十八岁殁于赴皖上任途中。曾祖石谦公四十九岁殁于莫名枪伤。祖父于厘公五十岁殁于意外大火。父亲景琦公五十一岁零十个月殁于干咽不食症。叔公谭话公则殁于三十二岁。大伯父谭向公殁于四十二岁。二叔谭定公十二岁死于黄热。堂兄谭地廿二岁死于绑匪撕票。最可惜的是那位聪明绝顶的堂弟谭年,十五岁在江苏全省会考中拔得头筹,官费保送日本国东京都大学,两年后竟死在一次化学实验所引发的爆炸之中。还有那位跟着女戏子私奔了的堂弟谭渊、去湖洲盘货的四哥谭刚、学画画在峨嵋山写生失踪的堂哥谭桐……都是在五十二岁前一去不返,迄今杳无音讯,连尸骨也无处寻找。至于另一些因种种原因或死在襁褓之中、或死于晰呀学语之时的男性继承人,就更罗列不清了。

  “这也不能说明,我们谭家男人一定要死在五十二岁之前啊。”谭宗三还是不信。

  “宗三,你平心静气地听我讲。我没有必要跟侬夸大其词,更没有必要故弄这个玄虚,唯恐谭家不乱。实际上,阿爸景琦公在临死前,就已经跟我交代了这情况……”

  “那侬为啥不早告诉我?”

  “不是我不讲。阿爸有过交代,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告诉任何人。一旦张扬出去,人心慌慌,这局面难以收拾……另外,我也奢想,万一我能挺过‘五十二岁’这一关呢?几十年来,我非常注意养生。这一点,侬是清楚的。我在这方面下了非常大的功夫。吃素、进补、节欲、练八段锦、元生功。而一向以来,我的身体的确也是非常好的。我一直以为自己能过得了这一关。可是……几个月前,感觉上突然不行了……身体好像突然被抽空了……没有任何依靠了……”

  “心理作用。”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事情是明摆的。明摆的,的的确确的,有一股力道,在不让我们谭家的男人活过五十二岁。侬讲,我们谭家的男人到底做错了啥事?这股力道到底为啥要跟我谭家的男人过不去?为啥?为啥?到底为啥……”

  “侬讲为啥?”

  “不晓得啊……”已然虚软到极点的雪俦长叹着,手扶床架子,摇摇晃晃地坐了下来。

  “侬没有派人去查查这里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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