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陆天明 > 黑雀群 | 上页 下页
四十二


  那天,小小哈含着眼泪,一溜小跑,跑到商店,买回红糖,爸已经不行了,牙关已经咬得铁紧的了,连水都一口也灌不进去了。她听说,她爸跟她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让我死……我……我……不想死……别让我死……我不想死……”

  以后,妈妈再没改嫁。没有一个男人会收留一个身后拖着五个娃娃的女人。但他们却仍然没少来光顾她家那个用黑杨树板子做的大木柜。有一回,丫儿塔水管站的司务长在大木柜里跟她妈办完事,穿好衣服,走出她家时,小小哈刚巧放学回来。这家伙色迷迷地瞟了小小哈一眼,说道:“丫头,跟你妈一样,长得挺俊啊。”说着,摇摇晃晃走过来,拍拍小小哈的脑袋,掏出两颗水果糖,放在她手上,趁机又摸了摸她的小手。小小哈用力抽回手,并把那两颗当时极为罕见的水果糖扔到了猪食糟里。(那木质的猪食槽好几年没使了,早已干裂了。)“嗨,这丫头!”司务长诧异地回过头来瞧了瞧小哈她妈。她妈这时刚穿整齐了衣服,出门来送这位司务长。她妈立即冲到小小哈跟前,指着猪食槽,非让小小哈把那两颗糖捡起来。小小哈低着头,不捡也不回嘴。她妈又催促了几声,见小小哈只是咬紧牙关不作声,便一个大嘴巴抽了过去。小小哈自然顶不住这样一个大嘴巴,一下子叽里咕噜跌出二三米去,倒在了那个同样有好几年没使了的“狗气死”的边上。(“狗气死”是一种喂鸡用的食器。可以在没有人看守的情况下,既能让鸡吃到食器里的东西,又能防止狗和猫来抢食。)她从地上跳起,带着一身的土,连头都没回一下,就跑了出去。她一口气跑下干沟,跑进那片大苇荡。她一直往里走,往里走,她感觉到了当年曾经在父亲身上产生过的那种颤栗。父亲曾把这种颤栗传递给了她。他用他冰凉的大手握住她温暖的小手。只有这时,她才第一次真正体会了父亲心底的无望和无助。她才体会了什么叫软弱和无能。眼泪一直在她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流淌。锋利的苇叶划破她细嫩的皮肤。同样锋利的苇茬茬子几乎要戳破她的鞋底。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她同样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地方能让她去……十岁的她,失踪了……几乎要急疯了的妈,跑着去求高福海,让他派人寻找小小哈。最后小小哈被找到时,已是四五天后的一个中午了。为了找到她,接到求助的高福海几乎调动了全冈古拉的壮劳力,来回来去地在这片苇荡荡子里足足搜寻了好几遍。发现她时,她已经饿昏迷了。等她醒来,她妈静静地坐在床边,却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你去镇上住读吧,别在这个家里待着了。”她挣扎着想坐起,问她妈,这住读的钱从哪来?她妈不等她开口,告诉她:“我会想法子供你读完中学的。我供你读完中学。一定供你……”说着就走了出去。接着她就听到,她妈在外间的大屋里,几乎跟疯了似的一样,继续大声叫喊,并且用拳头猛烈地敲击爸爸留下的那张旧桌子:“我供你上学!我一定供你上学!上学!上学!上学!!!”不久,她果然被送到镇完中去住读了。从那以后,她基本上就算是离开了这个冈古拉……

  她“仇视”所有那些有能耐而霸道的男人。她也“痛恨”那些没有能耐而“霸道”不起来的男人。她至今不嫁人,并不是缘于对宋振和的“钟情”。这一点,我曾经的猜度和感觉,包括我从别人那儿获得的那些“情报”都不对。她曾经试着跟镇里镇外好几位有能耐的男人交往过。但每每的,交往到一定程度,她就交往不下去了。交往到一定程度,不管这些男人是粗鲁的,(有时,她还真心渴望粗鲁,尤其在绝望时,)还是相对温和一些的,只要交往到一定程度,她就觉得自己再没法往前走了。她没法跟他们走得更近,没法跟他们进行肉体的交换和接触。只要他们伸出手来想跟她亲热,她总要想起那个黑杨树板子做的大柜子,想起那些一丝不挂地慢慢从大柜子里站起,而后又懒洋洋地往外爬去,而又无比猥琐、肮脏、疲软、淫猥的家伙,甚至会想起他们垂挂在腿巴裆中央的那根畏缩了的阳具。她会像嚼了一口狗屎似的,恶心得连连打着寒战,止不住地要想呕吐。而在哈拉努里,能让她平静而平等地交往下去,而不至于马上联想起大木柜里那种猥琐又肮脏的交易的,也只有宋振和了。虽然,她从他的眼睛里有时也能读出那种雄性的冲动,但,那是在被一种更为广阔的云霓般的氤氲包围着依托着的……多少年来,她渴望从另一个人那里能被告知,自己明天应该去做什么,并且在更遥远的将来,自己应该怎么活着。她希望知道这些。在漫长的冬夜,在一米多厚的雪堆积到窗户沿子上的时候,在狼群被狗群逼退到荒原腹地去以后,她喜欢独自听宋振和在她的保密室里跟她侃侃地谈论“明天”。更多的男人心里其实并没有“明天”。他们大都很可怜,实质上都像她父亲似的,在委曲求全地活着。这一点,她看得很清楚……她也知道,“明天”其实是挺虚幻的,不牢靠的。大多数人心里只有今天,只盯住自己眼前的这个“饭碗”。他们所做的奋争,也只是努力地在把已经吃到自己嘴里的那口“食儿”踏踏实实地咽到肚子里去。但她喜欢静静地听一个人对她谈“明天”,尤其是由一个能平等而又平静地对待她的男人,来对她谈“明天”……她也能容忍宋振和轻轻地吻她,轻轻地抚摸她。

  这种吻和抚摸,有时也能引起她的激动和隐隐的快感。但只要他把手往深处一探,她会立即痉挛般地收缩起自己整个的身子,用双手去拒阻他任何进一步的举动,并且会本能地用一种哀怨无助恳求和嗔责的眼神看着宋振和,同时又让自己慢慢地慢慢地往后退去……宋振和没有强迫过她,有时也会对她的这种“不合作”表示出不太高兴,或很不高兴。如果是这样,那次会面就会在一种特别尴尬的气氛中结束。她也会感到自己挺对不起“宋镇长”的,有时她甚至也想到过“让他一步”怎么样?有一两回她做出了这样让步的“战略决定”,但真的到了那时刻,本能的反感,还是使她没法执行自己的这个决定。她还是会推拒,会尖叫,会痉挛般地畏缩,浑身会像遭遇高烧袭击似的,剧烈地颤抖起来……闹得镇长同志再一次束手无策,连连叹惜不迭。但过了不久,他俩还是会偷偷地找个机会单独见面。她不能没有人跟她谈论“明天”。在遥远的哈拉努里,深夜一场真心的谈论,能让她在心理上和精神上温暖和强大好多天。有时候,人的这种精神依赖现象近似于“可卡因”依赖,上瘾以后,很难摆脱。况且在哈拉努里,能充满激情地谈论“明天”的人,毕竟不是很多。而宋振和想见她,原因就要复杂得多。他不否认自己喜欢她那种特有的敏感和多感。这种敏感和多感表现在每每被他轻轻一触碰,她就会颤栗和呻吟。在老婆那儿,他从来就没有享受过这种惊颤般的喜悦。即便在婚前,也没有。而婚后,她已经发展到每次都要催促的地步:“你能快点不?人家干了一天的活了,困死了。哎呀,你真够烦人的。快点快点。”当然,另外一点,也是很重要的。小哈虽然从来也不许他越雷池一步,但每回一走进她那保密室,你都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她那种期待,由衷的期待。她的期待从不附加任何条件,比如,让你明天派个人替她送点烤火煤,不会的;或者替她搞一副猪下水,也不会的;或者搞一点机动粮票机动布票,或替她争取一次提前晋级的机会……都不会的。她等待的只是你本人。等待一点点温馨。而保密室一般人是不可以随便出入的。他喜欢保密室天生就带有的这种安全感,喜欢整个屋子被许多高大的铁皮文件柜充塞。它们一律地都油漆成墨绿色。它们让整个室内的气氛变得格外庄重和沉静,甚至还会有一点让人激动的那种压抑、窒息。只是在火墙的背后,有一块特别明净的空间。那里有她的小床,小桌子,小镜子,一把专为他准备的椅子。她煮好他喜欢喝的奶茶,一点镇上自己食品厂出产的饼干,一点当时不多见的酸奶酪。

  有时,她还能搞到一点更不常见的麻油馓子。这是一种当地少数民族的食品,而像宋振和、小哈那样打小就在哈拉努里长大的汉民,一般也特别喜欢吃这种少数民族的食品。他在她这里能得到一种必须的心灵放松。男人是需要经常放松的,用各种方式放松。有人说,无论从生理的角度,还是心理的角度,射精实质上也就是一种放松。宋振和当然不同意这种无聊的说法。毕竟不能把男人等同于一头种公羊。还有一件事,使他挺感谢这位小哈同志的,那就是:她从来也没有要求他为了她而回去跟老婆打离婚。没有。甚至连一点点这样暗示性的提示都没有过。这的确让他很感动。男人在这一点上,跟许多雄性动物并无本质上的区别,它们都想既吃着碗里的,又要占着锅里的。当然,宋振和同志有时也会为哈采英同志着急。是啊,她既不让他得到她,又没在苦心孤诣地“谋划”着由她来最终得到他。那么,一个已然二十五六岁了的“老丫头”,到底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又刻骨铭心地在图个啥呢?

  有时,他觉得自己真读不懂这个“老女孩”的心……

  认真说起来,她没在等待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待什么,更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图个啥”。正因为如此,她经常有些恍惚,有些惶,有些害怕,有些茫然,会站在保密室那个装上了铁栅栏的窗户子跟前,发呆。但话又得说回来了,如果她真的什么等待什么企图都没有,她也不会恍惚,不会茫然了。所以,实际上,她心里还是有所向往,有所期待,有一个男人的影子,的确有那样一个蒙蒙的男人影子。但这个男人不是宋振和。而是……而是……我说出来,你们既别跟我跳脚,也别跟我唉声叹气,更别跟我说不可能——那男人是高福海。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