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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这一个星期,简直把我忙坏了。忙到完全无暇顾及这个“狗屁孩子”的地步。那天,韩起科走后,高福海立即跟我交办了几件事。第一,当然是有关那档“退伍军人事件”。他说这档子“狗屁事件”应该让它结束了。他已经下令“释放”了那二位北京来的护送干部,并委托朱副场长去跟退伍军人进行了深入的座谈,并邀请那二位护送干部一起参加了学习和座谈。退伍军人们在学习后,纷纷表示要继承前辈先生产、后生活的光荣传统,扎根冈古拉,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努力实现农场临时党委今明两年在丫儿塔荒原新开耕地五百公顷的宏伟战略设想。他第二天就让马桂花带我去跟退伍军人们直接照了面。让我在“实地考察”后,“据实”给上头正式写了个报告,转告各级领导,“退伍军人事件”已经“圆满”地画上了一个句号,冈古拉一切趋于正常。请各级领导一百个放心。然后,他又让我立即去那个“高级中学”正式就任校长一职。他中止了小分队在外头的一切活动,把小分队的全体人员撤回学校搞“总结”和“整顿”。这“整顿”说起来容易,但真做起来,真是举步维艰。这三几十小分队队员,这些狗屁孩子,在情绪上顶着牛哩。他们想不通。他们也不习惯坐下来老老实实让人“整顿”。你想啊,这两年多,这些狗屁孩子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作为高福海依然派出的惟一代表,一会儿冲到这儿,一会儿又冲到那儿,执行着高福海交办的种种任务,总是在公众面前居高临下地处于一种高度的亢奋中,他们的心早就狂放得收不拢了。碍于“整顿令”是高福海亲自下达的,他们可以不公开对抗,但他们肯定也不会主动配合你的“整顿”。因此,不管你说什么、念叨什么,他们就是一个不吭气,一个个全灰头土脸地耷拉着个脑袋,就像是在枪口下被逼来参加追悼会似的。光是给他们端正学习态度,我和那几位教师(其中有两位是上海支边青年,一位是天津知青,一位是省博物馆的下放干部),差不多就花了五个整天时间。这期间,也让马桂花难受着急得哭了好回鼻子。一直到前天,这帮家伙的态度才有所松动,我们几人才得以稍稍松下一口气,开始往下安排下一阶段的学习计划。这时,马桂花突然走进办公室,神色慌张。她说有一点小事儿要跟我“汇报”,便把我叫到了门外边,低声告诉我,韩起科病了,希望我能去看望他一下。我本能地叫了一声:“啊?!”这才想起,自己怎么把这么一档重要的事丢在脑后了呢?连连说了两声:“该死。真该死。”便在当天下午,放下手头一切急办和不急着办的事,赶往韩起科的住处去了。

  十六、一万年前的这个地方

  韩起科住在场部对面一个并不太大的高地上。高地上有一口泉眼。他告诉我,一万年前,这儿是一片茂密的森林草场,连片的湖泊和沼泽。这才是他真正出生的地方。

  韩起科住在场部对面一个并不太大的高地上。离场部有两三公里吧。高地上有一口泉眼。那泉眼比一间屋子大不了多少。泉眼四周长满一人多高的苇子,随风荡漾。据说每年夏初,都能在这口泉眼里,看到一种叫不上名来的鱼在扑腾。鱼身通体金红闪亮,像鲤鱼,比它长;像黑鱼,又比它宽;像鲤鱼和黑鱼的杂交后代,但生物学家中的鱼类学家们说,世界上还没有产生过这样一种杂交后代鱼,况且还是金红色的。开春时,苇子中间还会飞出成千上万只黑雀。只要你拖拉机一出动,那一群群的黑雀就会追踪着拖拉机的轰鸣声,在刚犁起的一条条垄沟上低低地穿掠,又不断回旋翻飞,场面极为壮观。而那种叫不上名的金红鱼,据说一到冬天,就不见了。当地的老乡都说它们从地下几百米处深的一条暗道里游回大海去了。他们深信,高地上的这口泉眼,是通着大海的。否则,你无法解释这鱼在这片亘古荒原上的来龙去脉。老人们还说,也许正因为有了这口泉眼,才会有这片苇子滩。有了这片苇子滩,才会有那片黑杨林和那群黑雀群。有了那片黑杨林和那群黑雀群,才会有冈古拉的春夏秋冬,日月星辰,风雪雷电,斗转星移……

  高地上有两间小木屋,一大一小,那便是韩起科的住处。小木屋坐落在泉眼上边,离泉眼还有百十来米。大间住人,小间存物,还养了一匹马。两屋挨肩搭建。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个老猎手带着一个小猎人,艰难地行走在这片苍苍茫茫的高地上。翻过这片高地,再往西北走七八十公里,就是国境线了。那儿耸立着一座巍峨的雪山。这两间小木屋是当年北京的一个考古队留下的。他们在这块高地上挖掘了大半年。据说挖出好些惊人的东西。后来因为经费问题,就再也没坚持下去。韩起科一开始就奉高福海的命令来给他们当向导和助手。他跟他们始终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临走时,就把这两间小木屋门上的钥匙交给了韩起科。他们说,等以后经费充裕一些了,还会来继续这一阶段的工作。韩起科对他们说,不管你们来,还是不来,我都会替你们看守好这两间屋子,会一直等着你们。后来,他们还把一些带不走的和用不了的东西都留给了他。他跟他们还要了一本已经翻得很破旧了的《新华字典》,还想跟他们要一块据说是旧石器时代的“燧石”。类似这种留有远古人类劳作痕迹的燧石、片石,他们在这儿挖出了好几十块。全都散放在一个笨重的木头架子上。而他只要其中的一块留作纪念。他们把那本破字典留给了他,却怎么也不肯把“燧石”送给他,还跟他说了许多关于地下文物不得由私人占有的道理和法规。说得十分严肃,十分恳切。但等他们走之后,韩起科再来收拾屋子时,却在那个木头架子的一个角落里,惊喜地发现了这块“燧石”,孤零零地呆在那儿。是他们故意留下的,还是无意间落下的?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它留下了。

  这一点,可能谁也猜不到,更想不到:韩起科这么个只读过初中的狗屁孩子,却特别喜欢“考古”。他常常站在那些出土文物跟前发呆。面对这些文物,他的内心总会变得十分地不平静。这些文物总能引发他对自己前身和前世的无限联想。一块破瓷片、一根碎骨头、一个不平常的地面断层和岩石褶皱、一堆混杂在干涸河道上的木桩和一片朽坏了的木桨……他都会用很长的时间去“读”,去“品”,去“联想”;能收藏的,就当宝贝一样收藏到自己的小木屋里去。他说他只是在完备一种“家”的感觉和“家”的认识。因为在冈古拉,所有的人都有“祖籍”,只有他没有。或者说,只有他,“家”在冈古拉,“祖籍”也就在冈古拉。

  跟所有十六七岁男孩住的屋子一样,小木屋里一片杂乱。但还是有一点不同,他叠了被子,也没把换下的衣服扔得满屋子都是。还有一点不同,也是我上面已经说到的,他收集了不少考古方面的书。虽然进门前,我已经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还是想不到,他对考古竟然会有这么浓厚的兴趣。韩起科见到我,显得特别兴奋,立即生火,(他平时屋里不生火。只是在做饭时生一会儿火。平时也不喝开水,只喝生水,)还坚持要煮一点泉水给我沏茶喝。我说,不一定非得煮泉水沏茶嘛,这四周一片积雪白花花,不都挺干净的吗?他笑着说道:“您来了,怎么还能让您喝这种‘俗水’?”接着就匆匆去泉眼里提了两大桶来;接着张罗着和面,还拿出一大块腌藏得很久很硬了的黄羊肉,一堆青萝卜、大土豆和洋葱头,要做拌面给我吃。我笑着说:“喂喂喂,我们俩到底谁是病人?谁在慰问谁呢?”他笑道:“你别听马桂花跟你胡诌。女娃娃总喜欢没事找事。我没病。”没要了多大会儿工夫,拌面做得了,还真挺香。一人一大盆,再撒上一把干辣子面,再把整个脑袋都埋在那青红黄白的面捎子里,用粗大的筷子不断地搅动着拨拉,稀里哗啦地吸,再大口大口地嚼着生蒜,哈出大口大口的肉腥味儿,吃出一身大汗淋漓。这时,这狗屁孩子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来告诉我,这是他六七天来吃的第一顿真正像样的饭。再凝神仔细一打量,真是的,确实瘦了,而且瘦多了……

  吃罢饭,我说我来洗碗。他笑着摇了摇头,去门外抓了几把雪,便把盆和筷都擦了;回到屋里,静静地等我把那支烟抽了,开始打听小分队的近况。一开始我还以为他只是装装样子的,后来才听出,他真的不了解小分队的近况。“这六七天,小分队的人都没来看过你?”我诧异地问。“这很正常。”他不无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并解释道,“高场长不让他们来看我。”但我还是觉得这有点让人没法相信,便追着问:“那总还会有人偷偷地来看你一下吧……”他摇了摇头苦笑道:“你还是不了解我们这个冈古拉,不了解我们这个小分队,不了解我们平时所接受的教育、训练,不了解我们一向以来所过的日子……”“你们接受啥样的训练?能跟我说说吗?”我问。他抬起头,异样地打量了我一眼,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就把眼睛转向窗外,整个脸色却瞬时灰暗了下来,从眼神中闪掠过的那种无奈、自嘲和失落,应该说,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一个十六七岁孩子的眼睛里的。但它们这一刻却凿凿实实地在这一个十六七岁“孩子”的眼睛里出现了。

  “那……马桂花怎么知道你病了呢?”我继续追问。

  “谁知道呢?女娃娃有时是挺鬼的。”他马上从刚才的阴沉中超脱出来,显露出一丝笑意,说道。从几次的接触来看,这小子绝对还是个大男子主义者。只要说到小分队的女队员,甚至说到身为副队长的马桂花,他都会流露出一副十分漫不经心,非常了了不然的神情,让人觉得其实他并不把她们太当一回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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